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亨利忽然发现一个中国役一瘸一拐,落在众人后面,便叫住他:
喂!等一等,我说的是你!你的腿受伤了吗?
那人迟疑着停了步,慢慢转过身,一张黢黑肮脏的脸,破毡帽直压到上眼皮,好几处露着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袄穿在他身上,使他更显得矮小,他赶紧弯腰低头,口吃吃地说不成句:
洋、洋、洋大人 是、是、是叫 叫我?
对,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伤?让我看一看。
多、多、多谢 洋洋洋鬼 不,不,洋洋洋大 人, 这人口吃得太厉害,说话很费劲,面颊和下巴都跟着抽搐抖动,叫人不忍多看, 小、小、小的没 没伤,是、是、是天生生生的 一 一腿长,一 一腿腿腿  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走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那张污秽的脸长着一个棱角分明几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看着那瘸拐的背影,他还想问点什么,威廉快步走来,高兴地说:
嗨,亨利!你和你们医疗队恐怕要没事可做了!
为什么?
刚才卧乌古【卧乌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于爱尔兰,1815年因战功赐位爵士,1830年晋少将,1837年驻印度任英军兵团长。1841年3月抵广州,任侵华英军陆军司令官,直至南京议和。】爵士已经下令,准备火pào轰击城内,可是从北门这边跑出来好几个城里居民,说城中守军昨晚连夜撤走了!据说常备军、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们又可以不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余姚了!
真的?那么进城以后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 亨利像是松了口气。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记了基本的军事常识!宁波没有查城是因为那儿是我们过冬的基地,必须创造安全的环境;这儿怎么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们的官房、军营、一切军事设施、火pào枪械和异教徒的这些偶像崇拜的庙宇毁弃烧掉!这是战争,大英帝国在同大清国jiāo战!
我知道。 亨利望着大庙山门,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领了脚钱的中国役们正从荷枪实弹的英军卫兵夹立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个瘸腿的小个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厉害了。
威廉说,根据新的情况,卧乌古爵士对作战计划和进攻时间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选择和布置在半山坡的阵地。
地方选择得确实不错,离余姚北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码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门楼子青瓦房顶上的条沟。但威廉却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体工事,说只需把地上的积雪堆高拍实就足够了。
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pào。威廉少校认真地分辨片刻,叫道:
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pào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
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
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 士兵们,冲啊!--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 威廉你看,他们都没有带武器!
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拼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 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
亨利摇头,大声说: 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
威廉少校吼叫: 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 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 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 说着,他着深达膝头的积雪猛冲下山。
亨利愤怒地喊道: 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bào!
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 你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奔,一路she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
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 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 濮贻孙立刻附和, 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gān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jīng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 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 哎哟,抢人啦,杀人啦!-- 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 鬼叫什么?汉jian!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 你骂谁是汉jian?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 汉jian,汉jian,你们都是汉jian!
天禄跳脚骂道: 放屁!你才是汉jian! 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白,连忙赔笑道: 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jian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 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 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qiáng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 联璧急忙否认, 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gān、蛏腊
胡说! 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 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不是汉jian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 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 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 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 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gān,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 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开jiāo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 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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