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爷,你是不是疑心那位程秀才?
孙元化点点头,又说: 程秀才倒罢了,那位老护院绝非等闲之辈,真是当世英雄!
孔有德大为惊异: 什么?莫不是金鞑的坐探?
不,不像。 孙元化摇头, 坐探不会有这般气度!况且借着按刀柄,我摸了他的脉,博大稳定,不乱不慌。做jian细的不是这等脉象。着人去悦来客栈探探他们的来历。
耿仲明忙应道: 回营就办。
孙元化转眼看看吕烈: 你今天怎么啦?身子不好?
孔有德哈哈一乐: 他呀,从不饶人,今儿可吃亏啦!
吕烈突然满面通红,瞪眼发火: 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 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住了声,扭开脸,低着脑袋只管走路,对谁也不睬。
孔有德不知他这阵无名火自何而来,张大嘴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嘟囔道: 真是狗咬吕dòng宾,不识好人心!
身畔的斗嘴,孙元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已飞向别处:金国也会造大pào了!他感到一阵阵紧迫,实施那一整套攻防计划更是刻不容缓,可是从哪里弄那四十五万呢? 真伤脑筋啊!
如朱砂堆就的丹崖山,渐渐隐没在初chūn的雾霭之中,今年的头一场东南风推送着巨大的白帆,数十丈长的艨艟巨舰轻松地划破海làng,行进得十分迅速。
孙元化静坐舱中,面前一盏热茶,手执管笔急速挥动,聚jīng会神地演算着。海làng拍击船帮和风chuī帆樯的 嘎吱 声响,使四周更显宁静。孔有德不好出声,便对侍立另一侧的吕烈耸鼻子歪嘴地示意:出舱去。吕烈视而不见。孔有德又指天画地做手势:有话对你说。吕烈竟扭头去看舱外,把孔有德气得咬牙。正没法子想,听得孙元化说:
你们各自回舱吧,有事再差人去请。
二人施礼退出。一出舱门,孔有德揪住吕烈,笑骂道:
你这小子!装什么蒜?故意晾我呀?
吕烈永远是那一副似笑非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 老哥,我可没料想到你还如此好奇。
孔有德奇怪了: 咦?你知道我叫你出舱gān啥?
那还猜不着?不就是想知道刚才码头上的那档子事儿呗。
啧啧,你这小子! 孔有德咂着嘴惊叹。
方才在码头,孔有德领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见孙巡抚就叩拜下去。孙元化看着他,寻思着: 你 不是 吴?
孙大人好记性!小的吴同,小的叔父乃司礼监秉笔吴直。
孙元化沉吟间,前来为巡抚送行的张可大发话: 去年五月里你不是已寻着你的祖母了吗?登州府还差人专送到京的。
是。那次寻的不对,今年重新寻过,方才寻着真的。听说孙大人有家眷船进京,小的大胆,想陪祖母随舟同行,乞大人恩准。 见孙元化迟疑不语,他连忙补充: 我们自家有船,只求途中有个照应。
这事真有几分为难: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势惊人,不能得罪;但与阉竖jiāo往将为士大夫所不齿,有碍清名。
孙元化终于点了头: 难得吴公公一片孝心,富贵不忘本。若能母子团聚,也是一桩美事。孔游击,带他同行。
归结到 君子成人之美 这种人所共钦的德行,一切难处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吴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张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孙巡抚的jīng明独到,更别说孔有德了。
后来,孔有德奉命领吴家老太太上船,正碰上吕烈来找他,尚未开口,突然愣住了。孔有德顺着他直直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吴家老太太掀开轿帘朝外张望。那是个富态的妇人,虽然鬓发已经灰白,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三十年前姿色必定动人。
她是谁? 吕烈目不转睛,嘴里轻声问。
别老盯着看个没完, 孔有德小声埋怨道, 人家是贵妇人
什 么? 吕烈一扭头,发红的眼睛里的狂bào把孔有德吓一跳。这时轿停在泊船处,跟从的丫头打轿帘,吴同恭敬地上去搀扶。孔有德有心也献个殷勤,却走不动,回头一看,束甲带被吕烈攥住,不让他向前。
披着茶色绣福字锦缎披风的老太太向他们扫了一眼,走了两步,又回头一望。吕烈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从浓眉下接住她抛来的目光。老太太脸上掠过一片不安甚至惊慌,随即老练地微微一笑,摇摇摆摆地顺着踏板上船去了。
你认识她? 旁观的孔有德很奇怪。
她到底是谁? 吕烈反问。
孔有德说起吴同叩请附舟的经过。吕烈先是耸起眉尖吃惊,继而放声大笑,后来大笑渐渐变成冷笑,竟至沉默不语了。这时好几名侍从亲兵来找他们,很快又淹没在开船前的一大堆繁杂事务中了。
这个孔有德!平生头一回进京,见识帝都花花世界,多少事不惦着打听,偏记住了这件事盯着问!由于平定刘兴治,两人常在一处混得熟了,吕烈暗自也喜欢孔有德的憨厚坦率,所以在登州兵和辽东兵之间,他们俩要算jiāo情最厚的了。吕烈于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对孔有德眯眼笑着问道:
帅爷上任才半年,不够述职时间,gān吗急着进京?
这呀?咳,一句话,要钱!帅爷想明年就渡海北上,收复四州哩!可造船造pào得多少钱哪?还缺四十五万,不找皇上,谁给?
哦 我再问你,登州营官数十上百,帅爷为啥单选我随行?
这还用问!看你能gān呗!
吕烈目光咄咄bī人: 当真?
孔有德茫然不解,这点小事吕烈何以这般认真?他搔搔额头: 这有啥真假可说?
不是旁人荐给帅爷?
这 说不准。好像听说,张总镇荐过你。
吕烈叹口气,又那么懒洋洋的了,唇边露出那惯有的嘲讽: 是荐我才gān出众?
对。 孔有德记起来了,很高兴地接下去说, 还说你家大人是朝廷贵官,增拨军费的事好通融。
吕烈 哼 一声,无jīng打采地闭了眼晒太阳,不再问了。
别打盹啊!我问你的事呢?你认识那老太太?
吕烈微微睁眼,怪模怪样地一笑: 什么老太太贵妇人,是个老娼妇老鸨子!早他妈断子绝孙了,怎么会养出个太监儿子?
孔有德吃惊地张大了嘴: 啊? 该不是一伙剪绺儿骗子吧?你多咱见过她?没认错?
错不了!骨头烧成灰儿我也认得! 恶狠狠地说罢,吕烈又解嘲似的笑开了。
孔有德更加担心: 要是骗子,不过省几个船钱,哪怕捎点赃银赃物也有限,若是鞑子jian细 哎,不成,得去禀告帅爷!
吕烈一想,也觉着严重,两人相随去见孙元化。不料路过吕烈舱房时,传出一声低喊: 吕哥! 他俩惊异地对视一眼,慌忙进舱去瞧,竟是张鹿征!他惊慌失措地迎着吕烈跪下去,连声哀求: 吕哥,救救我!
事出意外,在辽东孔有德面前,吕烈尤其觉得丢脸,板起面孔厉声问: 谁叫你来的?帅爷可知情?
张鹿征胆怯地瞥了瞥孔有德,低头不语。
吕烈对孔有德说: 老兄且去见帅爷,先别吭声,过一会儿我领他去。
孔有德想了想: 也好。可得问明白了,别出事。
孔有德一走开,吕烈就发了火: 你这是gān什么?往登州兵脸上抹黑吗?告诉你爹,看不打折你的腿!
哎呀吕哥,千万别叫我爹知道!
吕烈眼珠一转: 怎么?你跟你小姨娘的事发了?
张鹿征垂头丧气道: 咳,别提了,谁料老头子的醋劲竟那么大! 今早起因要给孙巡抚送行,小姨娘过来给我篦头。那一股股体香,那扭扭的腰,颤颤的奶子,还有钩子也似的媚眼儿,撩得我直冒火,摸她揉她,又是笑又是喘,正美呢,老头子从后房出来了,吓得我赶紧抽手,不想太慌了,把裙带拽断,她那裙子可不就落下来,什么全露了 老头子眼多尖?全看了去,拔刀就来斫我,我还不撒丫子跑哇?想来想去没路,就偷偷上了船
吕烈又是笑又是皱眉又是骂: 你这小兔崽子,这么不小心!偷情偷情,要紧是偷,还能敲钟打鼓!况且又是你爹最宠爱的小妾!唉,走吧,去见帅爷。
张鹿征直缩脖子: 啊呀,那可不行!
谁藏得住你这么个大活人?总得讨他的示下。
孙元化见到张鹿征,也很意外。听张鹿征说失手打碎玉瓶招得父亲大怒、持刀赶杀的缘由后,他沉吟道: 张总镇一向不是这等计较小事啊 父子间家事也难说清。这样吧,我写信劝劝你父亲,告之你在我处,也好叫他放心。待他消气,我们也回登州了,你去向父亲谢罪。
张鹿征喜出望外,连忙叩谢。
这位孙巡抚处事,果真是面面俱到!吕烈不快地暗想,孙巡抚却已转向了他,问道: 听孔有德说,你认出那吴直的母亲是 确实吗?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