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吴直的侄子吴同,也确是真的。
帅爷认识吴同? 吕烈和孔有德异口同声。
孙元化点点头: 那是五年前,宁远大捷之后,吴同奉叔命,送来因大捷为魏忠贤请功请封的折本,邀我签押,被我回绝了。他那时不到二十岁,已经十分骄横,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这次倒谦恭了许多。
孔有德又不明白了: 那吴直不就是魏忠贤逆党了吗?如今怎么反成了大太监?
吕烈冷笑: 苍狗白云,谁说得清!
孙元化和颜悦色: 听说吴直查逆案逆党颇有功,很得圣上信赖。或许此人幼年入宫,他的母亲迫于穷困,不得已堕入风尘。如今,吴直富贵不忘根本,不嫌贫贱,也算难能可贵。我们还是隐恶扬善为好。
孔有德连连点头。吕烈咬咬牙根,没说什么。
求主赐天恩与主的子民,更赐恩典与在这里聚会的人,叫他们谦恭听圣经的道理,都深信在心里,终身圣洁,做事合理,诚心事奉主。在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难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别样灾难的人,伏求主大发慈悲,安慰拯救他们。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
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一排排祷告席上的教徒报以同样的热情和虔诚,齐声回应:
阿门,愿主与你同在。
因为全是女子,声音像林中莺燕齐鸣一样温婉好听。
女教徒们纷纷起身,有的到圣坛前问教义,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献盘里投银钱,之后,三三两两相随离去。汤若望微笑地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很觉安慰。
汤若望,原名约翰 亚当 沙尔 冯 白尔。1592年他出生于沙尔 冯 白尔这个德国莱茵州古老贵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在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们的弟兄三人中,两人都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为教士,另一个勉qiáng留下来继承爵位。
沙尔家族的纹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顶飞鹰的盔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四方形象征一个勇敢者的坚定和刚毅。沙尔家族确实产生过这样的英雄,那位因抗击俄国bào君伊万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处斩刑、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菲立普 沙尔 冯 白尔,就是这个家族的光荣。
汤若望并不以他出身为荣,在姓名中有意识地去掉了表示贵族世系的 冯 ,但他终身奉行家族纹章上方格的用意,坚定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从未动摇。十六岁离开科隆往罗马进神学院,从此再不曾回过故乡。
二十六岁那年,约翰 亚当神父乘 善心耶稣 号船赴中国传教。墨西哥湾的qiáng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谈虎色变的无风带 死气层 、可怕的 基那阿 疟疾的袭击,都没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终于到达澳门。不过,由于近一年的困难的海上航行、由于疟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疗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髅。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这片广大的、没有上帝不知圣经,却又生息着千千万万huáng皮肤生灵的国土 这几乎和整个欧洲一样大的国家。他的心里充满悲悯和自豪,因为他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 拯救千万个苦难的、罪恶的灵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 利玛窦。在澳门神学院的三年中,汤若望完全接受了这位先行者传教的有益启示,努力先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变成中国人中的 士 。如今的约翰 亚当神父,已是一位jīng通中国语言文字、因能准确地计算日蚀月蚀而在中国朝廷中享有 天算家 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许多虔诚信徒的出色的传教士了。为了适应这里qiáng烈的东方色彩,约翰 亚当神父变成了汤若望神父 若望是约翰的转音,而亚当(Adam)便成了他的姓:汤。汤神父还制定了与欧洲不同的规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弥撒,以消除 男女防嫌、惟严惟谨 的这个国家平民百姓的疑虑。
今天是礼拜日,这里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渐渐空下来的小教堂还有最后四名妇女,虔诚地低着头,依次投献银锭、银锞和两串铜钱,末位的黑衣蓝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双光灿灿的金镯子褪下来,恭敬地放在那堆银钱的顶端。
阿囡! 身着香色外衣的中年妇人,用浓重的吴语叫了一声,显然有制止的意思。
汤若望走近,拿起那对金镯递还姑娘,慈和地说: 教会不接受金银饰物的捐赠。况且,捐献要自愿
我自愿! 姑娘抬起头, 金镯算得了什么?我愿献身于主!汤神父,今天当着我母亲和徐太师母,我再次请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贝拉!
旁边的四个人同时叫出了四个不同的称呼。汤若望一开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缄默了。他惊异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伦娜的徐光启夫人、好友孙元化的夫人沈 阿嘉达和他们的女儿孙幼蘩 依沙贝拉: 阿嘉达!依沙贝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徐夫人笑道: 神父,他们刚由登州来到京师。
伊格那蒂欧斯也来了? 汤若望骤然兴奋起来。
是,正在那边做礼拜。 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处大些的教堂, 他们会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这就去! 哦,依沙贝拉,你的心愿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愿意奉献吗?阿嘉达?
孙夫人自入教以来,一直把汤若望神父当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时怎敢明确表态,只含糊应道: 这要听听她爹爹的意思
汤若望笑了笑: 依沙贝拉,以后再说,好吗?
幼蘩失望地蹙起长长的秀眉: 七年以前你就这么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说,今天,你还这么说
汤若望慈爱地摸摸幼蘩的头: 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修女。只要对主怀着爱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样是为主服务啊! 这一位? 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转向四名妇女中那张陌生而秀丽的脸,她比别人站得远些。
她是我娘的伴从,叫银翘, 幼蘩连忙介绍, 她是头一回进教堂,我们想她会皈依主的!
汤若望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慈父般的关怀: 信奉主吧,孩子,你的灵魂将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恶将得到洗涤!
银翘惶恐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后退了几步。
徐夫人领着三位女客告辞回府。徐光启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会旁租赁住宅,开辟了专通礼拜堂的旁门。汤若望把他们送到门边,返身赶往礼拜堂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都察院御史金声闲谈着等候。汤若望一进屋,几乎是冲上去的,一把抓住孙元化的手,孩子般兴奋地喊: 伊格那蒂欧斯!是你吗?我们又见面了!
孙元化也很高兴地笑着,用力摇晃紧握的手。
金声略感惊讶: 哦?原来他们也相识?
六十九岁的徐光启捋着颔下银白色的漂亮胡须,笑眯眯地说: 哦,岂止是相识
十年前,刚刚来到澳门的汤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请,去船上吃饭。走到码头边,汤若望不禁惊叹:从没见过这样玲珑jīng巧的船!它像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楼檐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从色彩到花纹都极其复杂繁细,显得金碧辉煌。两人在一间艳丽中带点俗气的小厅坐定,热茶和各色各样jīng致茶点流水般摆了一桌。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láng狈相招来一阵大笑:商人搂着另一个姑娘,跟那个被他推开的女人互相做手势,笑得喘不过气。
汤若望指着商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 你!骗!欺骗!
他的指责只换来更加放肆的狂笑。汤若望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整个船身震动了。雕花木隔断上悬着的粉红色帷帘忽然拉开,那边一些吟诗作画、饮酒谈笑的文士围过来看究竟,其中一人大声说:
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传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们不该坏人家的道行!
汤若望发完火又后悔了,因为他今天没穿教士的黑袍,便指着满地láng藉说: 我,赔偿! 他转向替他说话的文士,猛然认出他是同住在耶稣会公学、前来澳门为朝廷募购西洋大pào的学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启的学生。为徐光启和他的学生们自捐资费购pào的爱国热忱,汤若望还非常感动哩。
于是,他知道了,这就是中国广南一带有名的水上jì院 花船。美丽掩盖着丑恶,文雅庄重与yín佚并存,对他将要毕生传教的这个国家的复杂古怪,有了第一次体验。
他们第二天在耶稣会公学再见,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后新朋友就押运大pào去了广州,给汤若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名号:孙元化,字初阳。
过了三年,汤若望随传教组沿北江、赣江、长江来到可爱的江南小城嘉定,那里已有了规整的教堂和数百名教徒,成为传教江南的基地。当传教组被引导与捐助地盘、出资修建教堂的教友见面时,汤若望不禁惊呼出声: 啊!老朋友!孙元化!孙初阳!
哦,汤神父,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了!该称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欧斯! 孙元化紧握着汤若望的大手,文静而含蓄地笑着,汤若望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共同度过整整一个秋天。汤若望成了孙元化家最受欢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岁的幼蘩的大朋友。孙元化跟从汤若望研修火pào及pào台,他是徐光启的得意门生,有很好的数学几何基础,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后来的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中,孙元化 以台护pào、以pào护城、以城护民 ,辅佐袁崇焕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孙元化回到北京时,本已赴京传教的汤若望已被教会遣派去了西安,他们未能见面。今天他们重逢,三十八岁的汤若望已晋升了教职,四十八岁的孙元化,更是独一无二的、以举人出身而获超擢的方面大员了。
啊,我已经见到依沙贝拉,长成大姑娘啦! 汤若望感慨地笑着连连摇头, 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当修女。
我对她说了,如果到二十四岁决心还不变,就送你去当修女! 孙元化说罢,众人随他一起笑了。
得知孙元化此行目的后,汤若望十分关切地问: 皇帝召见了吗?
孙元化叹了口气: 召见过了。
沉默片刻,金声摇摇头: 一说要钱,兵部户部就叫苦;一提要办西洋大pào,就有许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岂可用夷人的yín巧小技御敌!甚至竟有因诛杀袁崇焕而罪及西洋大pào呢!
徐光启皱起苍苍浓眉: 当初只为京师处处有人掣肘,动辄得咎,才荐初阳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为天下武备最jīng良的重镇,见仗得一次大胜,西洋大pào才能正名,在九边各镇推而广之,实用于抗金复辽。所以初阳的通盘防守之策务必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