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经金陵的十七岁小秀才吕烈从来没想到,他们这些文人学子借住的贡院街的香邻,就是大名鼎鼎的乌衣巷、钞库街,拥有河房灯船的风流世家鳞次栉比,布满秦淮河两岸。所以,当一枚圆圆的白果壳落在他肩头,bī他举头仰视之际,珠帘绣阁上凭栏微笑的小美人儿立即抓住了他的心。少年性情,无所畏惧,当下就敲门入院。老妈妈领着漂亮的女儿们出迎。满目星眸桃腮,满耳娇声笑语,满院花香粉香口脂香,从未经历此境的少年能不心慌意乱?只记住抛白果壳的姑娘叫翠翠,桃叶院老妈妈的第十八女。
穿朱门入绣户,别是一重dòng天。燃香炉,烹清茶,献鲜果,奉茶点,姐妹们都倾心于这俊秀的小男子,争着为他品箫chuī笛弹琵琶。翠翠坐处离他最远,似笑似嗔,每每目光流转,偏又欲语却止,更教小秀才心旌摇动。
要显示豪侠气概,他出手便格外大方:要来最上等的宴席,请了院中所有的姐妹。江南jīng美的佳肴,原应使北方生长的吕烈惊叹才是,但他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姐妹们都已稔熟,有意无意地向他献殷勤,或抚颈摸背,或捏手贴腮。小秀才窘迫之际,竟吟出一句古诗: 除却巫山不是云 众女郎哄然一笑,几个姐妹上前,把翠翠生拉硬拽到他身边,将她的裙带与他的腰带丝绦系在了一起。
门外一声叫喊: 十一娘回来了! 席边所有女郎如听号令,闻声而起,一齐拥向楼梯口。老妈妈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抢先迎接,一路嚷下楼去: 哎哟,好宝贝儿,可回来了!老郎会秦淮jì家有老郎会之举,每年三次,皆在十一日,所祀为管仲和唐玄宗。届时jì女极意修饰、陈设鲜妍,要求平日jiāo好客人为之设宴张乐,谓之做面子。jì女名声愈大,酒宴愈多。花魁定是我儿无疑了!
一派欢声笑语和杂沓的楼梯响,一位丽人被簇拥着骤然出现。吕烈只觉眼前亮过一片红光,登时灵魂出窍,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眼睛、鼻观、耳朵以及心神意念,全都被她牢牢地吸附住了:红衫红裙、华彩缤纷、富丽高贵 是人吗?不,是神仙妃子、牡丹花王、鸟中凤凰!就连她那不愉快的qiáng作笑颜的神色,也那么招人爱怜。轻启樱唇、缓吐珠玉,莺燕之声令小秀才神乱心慌,哪怕他完全听不懂那话中含义:
唉,妈妈,今年老郎会点了双花魁。兰馨院王月月今日做面子的酒席与我一样多,难分高低,所以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面、扫过众人,高雅雍容、淡漠疲倦、傲然冷然,当它停在小秀才身上的一刹那,眸子陡然放大,jīng光四she,少年的心骤然被这可怕的闪电击穿,不由得发寒热般地颤抖了。
老妈妈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什么,她竟然如同没听见,只目不转睛地望定屋里唯一的男子,输送出一股股烈火,传递过去一阵阵chūn风,她终于妩媚地举袖掩唇,低下头甜甜地一笑,无边无际的蜜糖劈头盖脑浇下来,小秀才被淹没了。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十一娘款款走来,袅娜无比,兰麝喷香,令他心醉神迷,几乎失去知觉。她极优雅、极迷人地笑着,轻轻解开翠翠拴在吕烈丝绦上的裙带,轻轻携住吕烈的手,领他下楼出门,再进门上楼。吕烈驯顺地随着她,呆呆的、傻傻的、憨憨的,除了她,什么都忘了,连翠翠的痛哭也没有听见
吕烈的童贞就这样丧失在秦淮河畔。
十一娘名灼灼,是桃叶院乃至秦淮河两岸最出色的艳帜独树的名jì。因为吕烈的适时出现,灼灼挣足了面子,击败了与她平分秋色的另一名花魁王月月。翠翠因此曾寻死觅活地要跳河,但谁都明白是闹着玩,哪里当回事儿!不久她果然对灼灼敬慕如初,风平làng静,吕烈的那点儿歉意也就消失了。
风流世家自有一整套生意经,未经人世的小秀才失陷其中,魂魄dàng漾,自以为可以写一篇 遇仙记 ,哪里还能脱身回头?不几天就把行李银箱搬进桃叶院,住下了。
后来,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故事了, 姐儿爱俏,妈儿爱钞 ,五千两银子冰消雪化。会试落第,吕烈又大病一场,妈妈笑脸变苦脸,继而冷言讥讽,后又恶语伤人,直至下逐客令,灼灼柔肠百断,流尽了眼泪。
虽然他爱灼灼爱到骨髓,却不是个肯受气的软骨头,立刻向情人告别: 务必等我三年。三年中我若不来赎你,那必定是不在人世了!
灼灼扑进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儿: 灼灼委身郎君,发誓不重操旧业,不再做路柳墙花。但怕你日后变卦,使灼灼伤心绝命!
吕烈立下重誓: 若负今日情义,万箭穿身不得好死!
灼灼抽泣着: 嫖客发誓,过眼烟云一风chuī。须留给灼灼一件信物。
少年人皱着眉头笑了: 在下囊中所有尽入姐家,哪有信物可赠?
灼灼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哈着热气: 古人云 践齿之约 ,请凿一颗玉齿!
少年气血贲张,情热如沸,毫不犹豫,当下凿断一枚门齿。虽然血流满口痛不堪言,两人却都由于感激彼此紧紧搂抱,恨不能一同化为水。
离别之时,灼灼哭得天昏地暗,涔涔泪水把吕烈的衣袖肩领湿遍。自小倔qiáng、以哭为耻的吕烈,竟也落下几滴热泪。他把这张带雨芙蓉一般迷人的面容永远刻在了心里。后来的三年,他拼命发愤,gān得极苦,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不惜投门路走捷径,还gān了一些为常人也为自己所不齿的勾当,终于以武进士及第,得了官,得了许多钱,这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啊!
不幸,当他三年后践约去见他的这朵芙蓉时,一切都变了。这本是重复过千遍万遍的陈旧故事的一次再重复,却把二十岁少年多情的心撕成碎片,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桃叶院那娘儿俩的两张面孔两双眼睛啊,如冰霜、如刀剑、如蛇蝎 然而,今天,她们又出现在吕烈眼前!
脱去公服,穿上福字纹的熟罗袍,头戴一顶浩然巾,孔有德兴冲冲地去逛最热闹的大市口。他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很像走南闯北的客商,很是风光。帅爷放他两天假去四处见世面,特地嘱他不可撒野生事。别说帅爷的话对他从来是金科玉律,只看这天子脚下的威严也把他镇住了,不由他不凛然生畏,事事小心,早早就下鞍牵马步行了。
他出生在辽东苦寒的乡间,后来从军打仗,不是深山荒野,就是茫茫大海、海上孤岛,虽说豪雄之至,实在也孤陋寡闻。初到登州,民居稠密,市面繁富,人物俊秀,已使他赞叹不已,以为前所未见;这次来到京师,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也不够使了:老天爷!山一样高的城门!蛛网一样密的街巷!蚂蚁般稠的人群 紫禁城里数不清的金顶大殿放光,玉皇大帝住的也不过如此吧?
越往前走越繁华,人多车马多店铺多,五颜六色,真叫花花世界!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别说一间挨一间的店铺里,千种万种货物他叫不出名儿,就连那些字号匾额、招牌幌子上的字,他也认不得几个 哎,这边倒有几个眼熟的:那是参将游击的 参 ;耳朵鼻子的 耳 ;大小的 大 ;店铺的 店 。啥叫 参耳 呢?木耳?地耳? 识得四个字,一块招牌,孔有德高兴非凡,一把拽住一位路过的读书人,指着招牌高声问,大有卖弄的意思:
请教请教,参耳味道可好?比得上地耳木耳吗?
什么参耳? 那人莫名其妙。
咦?就是这个参耳大店卖的参耳呀!总不是猪耳朵羊耳朵吧! 孔有德指指招牌。那人瞧了一眼,略一回味,大笑:
哈哈哈哈!我道又出了怪物,从未听说过!参耳! 那是参茸!懂不懂?参茸大店,人参鹿茸!
周围的京师人也跟着大笑,无数嘲弄乡巴佬的话向他摔过来。孔有德却不像许多薄脸皮勃然大怒,只是尴尬地伸手摸摸后颈,随后发出一阵压过所有人的更响亮更有气派的隆隆长笑。京师人被他镇住,反倒不笑了。
一个京师娃娃忽然指着他身后嚷道: 汉子,你的马!脱缰跑啦!
孔有德高声咒骂着,扭头就追。开chūn了,这匹qiáng壮的五岁公马早就躁动不安,不是叫声就是气味,引得它离开了主人。孔有德追上它时,它已经闯进离大市口不远的胡同里,冲乱了一长列仪卫队伍,直奔那匹栗色母马,把马背上的持旗兵撞下马鞍,竟亢奋地堂而皇之地扬蹄伏了上去,激起一片嘶叫喝叱和粗鲁猥亵的大笑。栗色母马拼命踊跃,踢打后蹄,混乱哄闹片刻,这个 qiángjian未遂犯 终于被一名骑手制服,紧紧勒住缰绳,另有人挥大木棒照着马身狠狠击下去。小公马乱晃着一头鬃毛,bào跳嘶叫,声音凄惨又委屈。
孔有德心疼不过,跳过去一把攥住胳臂粗的木棒,赔着笑脸: 爷们行行好,饶它这一回
啪! 一鞭子朝孔有德头脸抽过来,他一愣,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疼!他瞪眼吼道: 怎么打人?不讲理吗?
啪! 又一鞭子抽在孔有德身上!持鞭人恶狠狠地说: 头一鞭打你擅闯仪卫,这一鞭打你不服管教! 啪! 孔有德腿上又挨一鞭, 第三鞭打你目无尊长犯上作乱!天子脚下岂容你这野种撒泼耍赖!讲理?这就是理!
旁边有人答茬儿: 再赏他两鞭!竟调教出这样的下流畜生!
想必他也是个下流坯! 一句话招来一通怪笑,深深的胡同里笑声延绵不绝。孔有德又羞又怒,脸涨成紫茄子,想要发作,但对方声势浩大,不知什么路数,自己应了帅爷嘱咐,决不敢在京师闯祸,只得qiáng压怒气,又挨了他两鞭。幸而大门深处一递一声地由远而近传出口令:
上马!
上马!
上马!
仪卫兵们这才撇开孔有德,纷纷登鞍上马排好队列,挺胸凹腹地稳坐等候,一片寂静。寂静中又传来一声大喝: 走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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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胡同里犹如响了一声闷雷,数百仪卫兵可着嗓子同声大吼;跟着,胡同口的开道锣 嘡嘡 响,整个队列河水似的向前流走。队伍中段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前有银浮屠顶、黑色茶褐罗绢三檐伞盖,轿后有青圆轿扇、红圆轿扇各四副,之后又是无数带刀卫兵,好半日才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