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有何德能,敢当吕公子如此厚爱?
说不上。尽地主之谊罢了。
我只当吕公子要拿我们的错处哩! 李九成嘿嘿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转。
吕烈拿酒盅往桌上一顿: 什么话!拿我当何许人?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实则男女之私,比饮食尤为要紧,难道不是?
在场的人,连陪酒女jì在内,一齐嘻嘻地笑。这大大鼓动了吕烈的情绪,他举杯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滔滔不绝,大发议论: 天下事本无真是非,惟以习惯相传为是非。譬如祖先古人以生吃父母之肉为大孝,又出几位圣人阐明吃父母的道理,加以扬揄倡导,世人自会相信吃父母为大孝,王法律令便会立下条文,将那些养父母之人杖责流徙,甚或斩首监候,甚或凌迟处死
大家从未听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怪论,都当他喝醉了说胡话,既骇又笑还想听。吕烈只管发挥他的奇想: 男女饮食也同此例。若是古来习惯相传,大众人等都须钻在被窝里瞒着旁人耳目始能吃饭,男女之事不妨看狗连体的样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演练,则世界当另是一番景象:开茶馆饭馆者将如娼jì一样下贱没脸;沿街卖吃食梅汤的贩夫便如私窠子拉客一般罪名;公堂审吃饭案子须禁人旁听,以免有伤风化;朋友来往jiāo游,决不可请吃饭,只能请夫人出面与朋友男女一番
众人听得笑成一团,几个女子捧腹弯腰,眼泪都笑出来了。吕烈静坐,笑声平息,这才一本正经地下他的结论: 所以,男女与饮食原无分别,原本无须这般大惊小怪,防闲严禁则大逆人伦之道。若说有分别呢,这男女之事最要讲两相情愿。我家乡的老话说得好:两相情愿脱裤子,一相情愿吃官司,一些儿也不错的!
这句粗鄙的俗话,又把众人引得大笑一场。外貌文秀冷漠的大家公子,说出这等话,实在古怪!
说起官司,我倒想起一件, 张鹿征接过话头, 人说前些年也有四个客人在旅店共饮,一人忽借酒大骂魏忠贤,其余三人都惊恐不安,劝他小心。他越发上劲,说是 魏忠贤再恶,终不能拿我剥皮! 酒后熟睡,半夜忽有厂、卫厂:东厂、西厂,受命于皇帝、由太监主持的特务机构。卫:锦衣卫,为皇帝卫队,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人拿灯火照脸,立即擒去此人。后又提另外三个到一处所,见所擒那人手脚都钉在门板上,魏忠贤道: 此人说我不能剥他的皮,且试试看! 令人取沥青浇那人一身,再使大木椎敲打,不多会儿果真皮肉脱离。人说那张皮壳仍像个活人,鼓囊囊的 吕哥,浇沥青真能脱皮?要烧焦了呢?
吕烈也罢,其他人也罢,谁也不理会他的提问,都被这故事弄得毛骨悚然。人恶到这个份儿上,不是比禽shòu还可怕吗?
李九成要炫耀自己所知不比张鹿征少: 没错,只要进了东厂锦衣卫,管你有事没事,哪怕铁打的汉子,不用三天就让你依样儿招供,再不过三天就会官处决。听说前些时有一名江洋大盗赴西市斩首,临刑时叹息说: 我贼也不曾做,如何诬我为盗?
孔有德愤怒地一拍桌子: 还有天理吗?厂卫这帮王八蛋guī孙子!有朝一日犯在老子手里
吕烈更是怒形于色: 骂得好!这帮王八蛋guī孙子,不是人!都该五马分尸,零刀子碎剐!实在是猪狗不食,坏到了顶!
见他敞口大骂,众人都是一愣,张鹿征有点害怕,忙道: 吕哥,喝酒,喝酒!
吕烈甩手扔掉凤凰樽,气呼呼地嚷: 不喝了!闷酒没喝头!掷骰子,押宝!快,拿骰子筒来!
侍候丫头赶忙奉上装了象牙骰、镂刻着江南山水的竹骰筒,四个男人吆三喝四地开赌了。酒灌得越多,赌注下得越大,嗓门越高。女人们也捋起袖子替自己的客人摇筒下注,骰子的 喀啦啦 和着女人的金翠玉镯的丁丁当当,又是助兴呼喝拍桌捣椅,又是惊叫喜叫高声惋惜长声叹息,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汗臭屁臭酸呃臭木炭烟臭,留月阁内热烘烘乱糟糟混沌一片
哈!全吃! 吕烈攥拳在桌上猛一击,大吼一声,众人一齐静下来,惊骇地望着他。寂静中,吕烈稀里哗啦把桌上所有银钱用两只胳膊一扫,全搂到自己胸前: 哈哈哈!你们都脱裤子光屁股啦!我全赢啦! 你们情场得意,该我赌场得意!哈哈哈哈! 他就像没看到众人的表情似的,沉醉于自己的胜利,一下子蹦上椅子,又跳上桌子,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往下说,往下说:
我就爱赌博这一门!如今这世道,事事不得自主,成败不由自身,连拉屎撒尿不是有人管着,就是有规矩管着。唯有赌博,这输赢谁管得着?全凭自个儿运气,谁也不靠!天地君亲师,全他妈的gān瞪眼! 运气这玩意儿才叫公道,你就龙子龙孙,该输还就是输;哪怕叫花子窑姐儿,说赢还真赢 瞧瞧今儿个,我这个天下头一等的坏蛋有多走运?大赢家!哈哈哈哈!我这个不是人的人!哈、哈、哈! 他的笑声刺耳又难听,仿佛乌鸦叫,又像蛙鸣。一个个 哈 哈 怪里怪气地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下来了,终于 哇 地大哭出声,捶胸顿足,哭得非常苦痛。
众人见他醉成这样,赶紧拥上来搀他下桌子坐椅子,好言劝解。不料他双臂一架,把众人推得踉跄后退,气哼哼地环顾一番,一把拽住藏chūn院当家鸨母,拉开她胸怀领口,把赢得的银锭、银锞、钱串大把大把往里塞,沉着脸,翻着yīn凄凄的眼睛,说: 听着!银子钱全归你,你得好好侍候这几位爷,事事要头等:吃的喝的用的睡的,女娘也要最好的!两日的费用,够了吧?
鸨母满面堆笑: 足够,足够!
他没有醉。但这一场大笑大哭之后,他觉得很累。身子累,心头更累。原想借藏chūn院一席酒,笼络同僚,也借以自我排遣、游戏人生,不想触动了真情,引发了他对自己、对周围一切人一切事的习惯性的厌倦和痛恨。他信步走在自幼熟识的街巷中,竟感到孤独,内心深处生出无可言状的空落和凄切。
他痛恨自己,痛恨舅舅,痛恨藏chūn院,痛恨张鹿征、李九成,痛恨那个曾使他出乎意料地产生过敬意的孙元化!所有的人都在装假,一切都是欺骗! 自己不是也在装假欺骗?
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可笑罢了! 这也值得真动情?可笑,可笑!
当吕烈跨进隆福寺庙门时,已经心平气和,洒脱而从容了。嘴角又如平日一样挂上一丝嘲弄的微笑。
正逢庙会,隆福寺里人山人海,百货云集,喧闹嘈杂,香烟缭绕。卖艺的、说书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种买卖一样,摆着地摊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吃食摊和五颜六色的果饼糖人小车,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吕烈举步艰难,便转到书摊集中的西院,清静多了。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朋友家看到的一函chūn册,图画得jīng美,题词也别致有趣,不知能否买到?
他走进一处气派颇大的书肆棚,点手招来肆主: 《花营锦阵》有货吗?
肆主对他略一打量,满脸堆下笑: 有,有!头等货色,好纸好版,不比那些野狐禅!只是价钱嘛,嘿嘿
只管拿来! 一套锦缎函表、象牙插扦的书摆在面前,确实jīng美,很得他好感,又问: 还有什么?
还有一部李卓吾先生的说部《绣榻野史》,极是风流酣畅
也取一部来。 他说着,想开函看看《花营锦阵》,略觉不妥,又怕上当,终于随意翻开一页,果是jīng品。猛然间背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柔婉地问:
主人家,请问你这里可有孙思邈的《千金要方》?
吕烈的手一哆嗦,赶忙合上书,又觉得耳熟,忍不住回头。一看之下,顿时呆住:正月十六在登州天妃宫邂逅的黑衣女郎,竟站在面前!还是那么清瘦苍白,一双眼睛仍是又大又亮,湛如秋水。刹那间,吕烈觉得腿软心慌,觉得眼眶发热,耳边 吱 地响过一声尖啸。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心神不宁喜怒无常;为什么有空就在小小的登州城里东逛西游南来北往,只不过是为了她,为了再遇到她,这个像小孩子一样,像清泉一样,像寒梅一样毫不起眼、并不出色的少女!
黑衣女子看着他,也怔了怔,蹙起长长的秀眉似在回想;跟着,那双纯净灵动的眼睛朝吕烈手中的书函瞥了一眼,吕烈 腾 地红了脸,眼皮颧骨耳根发际,直到脖根前胸后背,全都火烧火燎。多年不知道脸红、忘记难为情是怎么回事的吕烈,这一瞬间突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dòng钻进去
京师人特别看重水泉,往往加以尊称,水面超过里许便称海;水面顷余宽阔便是湖;水面不过数亩就叫河。崇文门城东角的泡子河,就是这么一个不大的积水洼子,却东西修了堤岸,岸上建有园亭,堤外林木葱茏,水边芦荻萧萧,鱼在水下翔游,鸟在芦苇水面飞掠,居然成了京师一景。南岸北岸的张家园、方家园、傅家东园西园等等,亭台楼阁、曲桥月门,成了官员、富商们住家和文人雅士诗酒酬唱的胜地。
孙元化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河边绿柳如烟,不禁想起初来京师还是 草色遥看近却无 的时节,十来天奔波劳碌、穿梭般地拜望求告,那四十五万仍无着落,朝廷里也不见有一点动静。他知道焦躁不得,唯有尽全力争取,可心下不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的慨叹。今天他不着官服、不带仪从,只跟了几名亲随,风帽蓝袍地前来拜望住在泡子河边的王征。老友相聚,乃是私事。但对眼下的孙元化而言,已没有什么纯粹的私事了,纵然会友,也包含了两项重要的目的 他要将王征拉到登州,出任他的监军道;他要为那四十五万再努一把力、再作一次呼号。对此,他心里不能无愧于老友,却又无可奈何;但惭愧和无可奈何之余,未尝没有些许自矜和自赏。
门丁进去通报,孙元化下了马,整一整衣帽。门里却是一片脚步声伴随着说笑声,直传出来: 初阳兄!稀客!真是稀客!哪阵风把你chuī来了?
孙元化微微一怔:这不是王征的声音。
门里急急忙忙迎出来两个人,笑着向孙元化拱手为礼,又瘦又矮的丁易垣不停嘴地问长问短,责怪孙元化进京这么些日子不到他家去玩;又高又胖的王征却只是笑着携了孙元化的手,简单地连说了几个 请,请 。
王征这个住宅,院门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大门、仪门、二门、正堂、后院、客厅、花厅一应俱全,还带了一个东跨院和一个花园。孙元化知道,无论王征有钱没钱、是借贷还是家资,作为一名四品京官,这是必须维持的起码排场。
一路走来,王征都没有放开孙元化的手,进了客厅,王征细细对老友打量片刻,才松了手,拍拍孙元化的肩头,摇头叹道: 又瘦了许多!
孙元化笑道: 瘦了好,骑马省力。你还是老样子,十年如一日嘛。
丁易垣笑道: 心广体胖,笑弥陀一个!
他们都是老朋友,又都是徐光启门下,jiāo往中自然就可以免去许多礼节客套,主人王征吩咐仆人换上新茶新点之时,丁易垣已经和孙元化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