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孙元化盛时王征待他不改常态一样,孙元化走逆境时,王征仍是不改常态,温润安详。送出京门,五里长亭之外,他们执手道声珍重,默默相视,感到彼此心灵的相通,因晦暗艰难中获得可贵的支持而无比欣慰。那时,王征也这样眼中没有笑意地微笑着摇头,也这样说:
初阳,真难为你了!
孙元化放下茶杯,叹道: 自我出任登莱,朝野上下,无不以为元化侥幸、以为元化小人得志、以为元化荣华富贵、威福莫比,我只道甘苦自知,却不料良甫倒能体谅我的处境,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很快收起感慨,直入主题: 登莱事务虽然繁冗艰难,却是大有可为的所在,徐师对此可谓殚jīng竭虑,期望于此建起天下第一坚固的海上要塞,以此起步,收复四州、击败金虏、中兴大明。我那里又要造船铸pào,又要赶修pào台,又要操练水军pào队,真正知情懂行的人太少,只有张焘一人实在支应不来,忙乱之时常常顾头顾不了尾。眼下监军道尚出缺,良甫兄,你看
丁易垣一拍大腿: 嗨呀,初阳你晚了一步哇,不然良甫可是上好人选!
孙元化心里一凉: 怎么?
丁易垣说: 你还不知道?今上励jīng图治,器重真才实学的实心之臣,王征首当其选,已被特简为南赣汀韶巡抚,不日就要上任了! 徐师门下竟在一年中出了两位方面大员,真可谓双星闪耀,好不光彩也!
哦? 孙元化也很高兴, 大好大好!以良甫兄之才具,足以担当大任!这是南赣汀韶百姓之福啊! 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第一个目的就此瓦解消散。四品的监军道怎能与二品巡抚相比?他又怎能将一位封疆大吏召到自己麾下作属官?想也不要再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取笑王征说: 南赣汀韶可是赛过蒸笼的酷热之地,再加上官务烦难,看你这笑弥陀还笑不笑得起来!
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笑道: 胖子怕热不怕难,再说,怎么难也比你轻松。
何以见得? 孙元化笑问。
我那里不是前敌,无须打仗,少了一多半的繁难;我又好歹有个进士出身,少听那些小人的口舌是非、冷嘲热讽,耳根清静,又少了一小半繁难。
孙元化看着王征,心里甚感温暖,半晌方点头道: 不是王征,说不出此话呀!
就监军道的人选,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孙元化便顺势提出了第二件大事:四十五万。对登州而言,这是怎样的性命攸关;要得到它,又是怎样的艰难;朝廷对此至今沉默,莫测其高深;而孙元化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王征一听就明白,说: 我和易垣兄为此上书言事原也义不容辞,况且并非难事,诚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丁易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
孙元化若有所悟: 你是说,避嫌?
王征团团的圆脸上掠过一片无奈: 我何曾惧怕嫌疑?我等均属徐师门下,所谓同门好友,又都是天主教徒;今上英明过人,也与历代明主相似,最恨臣下结党营私,若将我等奏本视为同党相援,岂不坏事?
三人一齐沉默下来,沉默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仕宦之途原本就是荆棘丛生的,官位越高,前途越难预料,古人说的,天威难测!
丁易垣闷闷地坐着不语,王征背着双手在客厅踱来踱去,孙元化捧着茶杯起身浏览东西两壁悬挂的画轴,终于停在其中一幅《松林秋壑图》前,极力用轻快的声调说: 这画倒也罢了,难得题诗好,字好!
王征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拍拍自己的脑袋说: 听你方才说起,来京后四处求告,怎么独独少了一处最要紧的所在?
孙元化无言,暗暗咬住了嘴唇。
对呀对呀, 丁易垣也恍然悟道, 你怎么没有托人去疏通司礼监呢?
半晌,孙元化不大情愿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从来不跟他们打jiāo道的。
丁易垣道: 这就是你胶柱鼓瑟了。阉人可怜者居多,不少宫中内监也入了天主教,受洗成了教徒的嘛。
孙元化连忙分辩: 我并非鄙夷其人,只是不愿攀附权贵,托请他们,终非正道,无论成事与否,徒损我辈清名!
王征又是一笑,笑中不无苦涩: 你呀你呀,只学来徐师的好学、机敏,没学来他老人家处世的开通随和!务有用之学,要就在一个实字上。为了做成一件实事,需从权时且从权 反正不是谋私,问心无愧! 这段话他像是在劝谏孙元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沉吟片刻之后,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从权的途径:
我那不成器的内弟,学问品行一无可取,吏部一小官耳,花花公子一个,却与司礼监某太监之侄为酒肉朋友,我嘱内人要他办事,他总还得念同胞之情,不能不办的,由他经那太监之侄将话递到司礼监,多半就能上达天听了。
不知那位司礼监大太监是何人? 孙元化问。
听内人说,姓吴,名吴直,很得今上任用。
丁易垣连连点头,说这不失为一妙着。孙元化便也默认了,心中却苦兮兮地不是滋味:老友启动他显然很不待见的内弟的关系,间接再间接,绕如许大圈子求到其名下的吴直,正是他回避、推拒如不及的数次求上门来的人物。当他迫不得已地命夫人去为吴直的母亲拜寿时,还一再叮嘱她礼到即可,千万要疏而远之。古人视 得虚名而受实祸 为一大不幸,他这岂不是得清誉又受实利吗?虽是幸事,对老友可能无愧?他心念丛集,冲折回dàng,丁易垣连呼了他好几声,他才清醒过来,不知他们俩刚才说的什么话题,一脸迷茫。王征笑道:
你赞这《松林秋壑图》诗好字好,今日我叫你们看一幅真正的好字!
丁易垣道: 你又得着什么上好碑帖了?
王征不正面回答,只说: 今天风和日丽,是佳时;难得二位老友来访,是良朋,佳时良朋,瞻拜观赏,方不亵渎此绝代宝卷也!请!
三人一同走进这幢后花园里新近盖好的jīng巧小楼,沿着赤龙抱柱的木制楼梯上到了最高一层。刚刚站定,便有一阵风动塔铃之声遥遥送到耳边,清脆悦耳,孙元化信手推开两扇雕花木门,门外还有一圈游廊,倚在廊边栏杆四望,他不由赞了一声:
何其开阔!
他来此的两项目的,一个完全无望,另一个也算不得有着落,他虽不难做到神态自若,心情实在不佳。这样登高远望,chūn风和煦,满目柳色,令他心神一慡,沉重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丁易垣惊奇地问: 阁下这新楼何时落成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正在嘱咐仆人准备食盒酒具等杂物的王征,胖胖的圆脸上满是得意的笑,说: 二位是首莅此楼的嘉宾。
孙元化在门外大声笑道: 不胜荣幸之至啊!
王征越发得意,也来到廊下,向两位老友一一指点:北边的贡院遥遥在望,密密麻麻的考棚颇似棋盘;泡子河岸一带红墙倒映水中,是京师有名的道观吕公祠;掩映在一片青青烟柳之中的佛塔,属金刚寺,庙小香火盛,离得这么远,也能听到那里的晨钟暮鼓、诵佛念经
孙元化一笑: 良甫,你身处释、道、儒三教包围之中,坚信天主之心可不能动摇哇!
王征笑道: 本人定力,当不在初阳之下!无用之物,弃如敝屣!
丁易垣迟疑道: 三教源远流长,崇信者正多,这无用二字 过分了吧?
孙元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 决不过分!如今国事艰难,海内纷扰,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佛门道教讲的是出世,讲的是清净无为,岂不是水火不相容?儒门虽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自孔老夫子至今,千余年下来,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话题似乎触着了他的痛楚,他剑眉飞扬,情绪越来越激烈,言词也越来越尖刻了: 朝野上下,尽都自称忠良、自以为贤能,其实多是蝇营狗苟之辈,唯利是趋;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何来修身齐家?又怎能治国平天下?要挽回国家颓势,挽回世道人心,唯天主教耳!我辈不正是因此才信奉天主来救世的吗?愿天主真仁真义的光辉临照,使我大明于衰朽之中复兴!
孙元化一向温和沉静,很少疾言厉词,这一番话令王征和丁易垣十分意外,不由得惊异地互相对视一眼。孙元化立刻感到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和缓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 我这也算是矫枉过正吧! 易垣兄也在汤神父教区,上次做礼拜怎么没见到你?
丁易垣表情有些尴尬,一时未答,王征在侧忙向孙元化努嘴摇头。
良甫不用递眼色了, 丁易垣窘笑道, 我其实还未入教哩。
当真?
我知徐师门下皆教徒,也有入教之心,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然我不以后嗣为重,父母亲族断难依从。何况小妾已然有孕在身,我实在 唉!
入教者必须遵守一夫一妻的严格教规,所以一些信教受洗的官吏士大夫都将侧室小妾休离。但许多人终于不肯入教,不愿放弃三妻四妾是主要原因。没想到老朋友丁易垣这样洒脱的人竟也过不了这一关。孙元化淡淡一笑,说: 这也难qiáng求,还当水到渠成为好。 此匾想必是良甫的手笔,好劲的魏碑体!匾名有什么典故呢? 他指着檐下大书 快雪阁 三字的huáng杨木匾,故意另找话题,免得丁易垣受窘。
王征脸上不仅有得意,还带了几分神秘,将二人请至桌前坐定,自己却亲自搭了一架小木梯,爬上阁顶的小屋,开门锁、开柜锁、开箱锁,取出一个尺余见方的皮箧子,下得木梯,满脸庄重地放在窗下的八仙桌上。取下箧上铜锁,扯去带封识的火漆,王征开始一层又一层地打开箧中物外面的包裹。孙元化和丁易垣一声不响地看着,不知被王征如此珍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