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朱由检心里一动,沉吟道, 拿徐光启奏本来看。
他并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内阁的票签票签:辅政大学士代皇帝拟出的处理意见,合皇帝意则封出照办,不合意则退回内阁改票,或皇帝直接批发内阁,称为中旨。。那确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极纯熟流丽的行书,写着: 拟准行,四十五万银着兵、户部酌商,以加饷拨给。
难道是孙元化施贿,周延儒受贿,徐光启敲边鼓,为了弄到这四十五万?
吴直,你记得孙元化此人吗?
回皇爷,奴才认识孙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爱民,才gān优长,勤劳王事,为人也极是刚直正气。
朱由检微微笑了,想必因孙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吴直便极口赞美以讨好,不由问道: 何以见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该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爷宽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检微微点头,闭闭眼睛,表示不愿听他感恩,要他说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时正当宁远大捷之后,他名望几与袁崇焕齐。袁崇焕具了名,他却严词拒绝,给奴才好一场难看。奴才虽说一时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气。后来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他只得了个小小的宁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爷知人善任,孙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检又微微点头,神色越加和悦。慢慢又呷了几口茶水,剔着指甲,平淡地问: 厂卫方面对他品评若何?
登州那边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便再去。锦衣卫回报孙巡抚才gān优长,未见异常,尚无过失。
登州要冲,至关重要,何况还关乎收复四州乃至恢复辽东的大事!徐光启德高望重,学问大家;孙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说了。几斤人参,几张貂皮算得了什么!但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容忍朝廷内已经很不成样子的贪贿之风吗?还有,四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朱由检委决不下,放下茶盏,打个舒展,说:
传软舆,往承乾宫。
承乾宫是朱由检宠爱的田妃的住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扬州女子,娇小玲珑;聪慧秀丽,体态娴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检的心意,因此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宠始终不衰。
吴直因为收发奏本,晚了一步。赶到承乾宫门,不禁吓了一跳,敢情皇爷还没进去。跟从的小太监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更不敢做声;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和宫女还是跪着接驾的姿态,想是皇爷没有叫起。皇上呢?正静静地站在影壁边那棵老柏树底下。吴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爷脸上看一眼,那确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赞颂、叹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阔耳,两眉长过眼梢,瞳神亮如点漆,丹唇秀髭,莹然玉润,似乎没有表情,怡然蔼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吴直侍候皇爷已经四年,还是摸不清皇爷在想什么。
这位皇爷可不像乃祖万历、乃父泰昌、乃兄天启那样从小生长在宫禁之中,世间百事不懂。当他是信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识深远,寡言少笑,不轻易示人以异同。魏忠贤擅政嚣张时,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这位皇上的亲弟弟慷慨陈词,控告魏、客一党种种不法,求信王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 忠贤才可辅主,皇上眷宠方盛,赖以治国。尔等危言耸听,意欲何为?况且吾乃外藩,行将就国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封王,离京到所封地区建王府居住,称藩王;离京赴封地也称就国。,尚须借重忠贤。尔等毋须多事,若招其怒,必将祸及家身性命! 魏忠贤闻得回报笑道: 信王果然对我有畏惧之心,不足虑也! 后来天启帝bào卒,信王登基,魏忠贤竟一无措施,也许就是错以为信王能成为第二个天启帝的缘故吧!
承乾宫里又飘出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很是幽美动听,jīng于此道的朱由检听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听出弹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弹者,自然是他宠爱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边五年了,从不曾说过她会弹琴。这一曲知音难得的感叹,寄托什么心绪?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会有此雅兴,那么她这一手技艺来自何人? 朱由检越想越疑心,只是为了体面,不便流露。
止住通报,朱由检一脚踏进田妃的寝宫,田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跪接圣驾,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说话时,体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声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朕倒不料你也会抚琴,更不料你指下功夫如许深。 朱由检微笑地看着田妃,眼睛却不笑。田妃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忙离座跪下请罪:
妾妃于琴理原能识得一二,因见皇上励jīng图治,勤劳国事, 不敢以此微末小技亵渎圣听
不必如此, 朱由检做个手势命田妃起来, 我听你指法纯熟,琴韵清幽,当不是寻常功夫。
是,皇上明鉴,妾妃学琴实有十年了。
从师何人? 朱由检jīng明的目光盯住爱妃甜美的面庞,其犀利无情,使田妃心跳不止,她连忙嫣然一笑: 妾妃还能从师谁人?自然是家母亲授。
哦 朱由检的目光还在田妃脸上打转,田妃竭力保持柔婉的笑容,竭力自然轻松地添上一句: 非但抚琴,便是作大书、撇兰、下棋,也都从师家母啊!
你母亲真是多才多艺! 朱由检还看着田妃。
田妃脸上绽出那一向讨皇上欢喜的、压倒六宫的甜笑,露出雪白如珠贝的皓齿: 所以皇上才有多才多艺的田妃啊!
嗯 朱由检这才移开目光,同时也站起身。田妃慌忙喊道: 皇上!
朱由检唇边作出一点微笑: 朕因批阅奏章劳倦,出来随意走走,是这琴声把朕引来承乾宫。奏本尚多,今日怕不得闲了。 他点点头,转身出了寝宫。
田妃送到承乾门外跪下,眼泪汪汪地说: 求皇上节劳养生,是六宫之福,是万民之福! 她望着皇上的御舆离去,想起方才一番问答,心里越发惶惧,泪珠儿竟锁不住, 啪嗒嗒 滚落,连忙装作抬手理鬓,用袍袖偷偷拭去,重整端庄贞静的神态,慢慢退回承乾宫。她知道,此后的几天,她别想吃得下睡得稳了
回到乾清宫的朱由检,拣出徐光启和余应桂两本奏折细细看着。一阵小风微微掠过,他不自觉地裹紧了披风。吴直立刻奉上一盏热腾腾、香喷喷的茶水,他就手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觉得脚下升起一股热气,身上顿时暖融融的很是舒服。移目注视,是吴直正弯腰跪地,把一只嵌松石银丝脚炉端放在他两脚之间。他不由轻声叹道:
反倒是你们一片忠心啊!
吴直忙跪拜道: 奴才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圣恩万一!
这是一句常用的十分夸张的感恩用语,但却是吴直的真心话。他对朱由检的崇敬达于极点,远远超出一般臣子奴辈对天地君亲师应有的情分。
当初,御用监太监崔文昇进丹药,天启帝服用后大泄不止,以致晏驾。登基后的崇祯帝进宫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住崔文昇问罪杀头。不料各宫宦官成群结队喧嚣不止,形同哗变,直bī到乾清宫。皇上临乱不惧,镇定如常,立在宫前丹陛上,俯问总内监说: 为何事喧哗? 内监们七嘴八舌纷纷乱嚷: 崔官儿是好人,理不应杀! 皇上很痛快,立刻下令免崔文昇一死。内监们欢呼着散去,只以为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帝不难相处、不难驾驭。却不知数日后皇上已有了心腹太监,通过暗地查访,弄清为首闹事的四名内官,连同崔文昇一起拿住杖杀了。太监们这才吓坏了,从此不敢不夹住尾巴。
吴直是首先倒戈成为新皇爷的心腹太监中的一个。他虽也是魏党一员,却不如崔文昇得脸。他的相好菜户是翊坤宫茶上宫女,两人已得主子许可同屋居处,形同恩爱夫妻,却被崔文昇倚势活活拆散。常人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太监的夺菜户之仇也一样深长。他无力与崔文昇争高下,便跑去佛寺企图出家,出家未成又逛到娼馆嫖jì,直闹到与他做了一场gān夫妻的jì女化装成男子,到紫禁城里索取他没有给足的度夜资。他被判 杖毙 待死之际,新皇爷进宫,亲自审问,他毫无隐讳,供出所有真情。皇爷竟免死免罪,从此对他大加任用,直到今日的高位。所以每当吴直谢皇爷圣恩之时,眼里总有泪光闪动。
吴直的言行,引得朱由检容色转霁,忽然笑道: 朕再赐你一个菜户,可好?
奴才不敢当! 吴直感动得终于落泪。
朱由检确实比较喜爱吴直。吴直并不算最有才gān的内侍,但他肯说心里话,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朱由检初践帝位、初入大内,很需要这样的侍从。见他诚惶诚恐,朱由检进一步表示说:
旧的怕不好了,配个小宫女给你,如何?
皇爷恩典,折杀奴才!奴才是怕 咳,女人嘛,老的小的,旧的新的,丑的俊的,又有几个是不欺哄人、作弄人的呢?
朱由检目光一寒,这话正点在要害处。田妃宠冠后宫,抚琴之技的小事,竟也瞒了五年!为什么?真如她自己解释的那样?对皇帝而言,最近切莫过于后妃,后妃尚且如此,更何况文臣武将? 那登州府的四十五万增饷,果真其中无弊?周延儒、孙元化,以至那位老学究徐光启之间,果真无私?无风不起làng,言官难道尽是捕风捉影?朝臣党比最是可恨,足坏大事,切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