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吴直,着人去田弘遇府,召田妃之母入宫陛见。 朱由检说罢这句话,再不做声,沉埋进一本本奏章中去了。
午膳,皇上召中宫周皇后共进。
乾清宫中殿两侧的内府乐女奏起细乐,朱由检夫妇分别在两张南向宝座上坐定。口兜绛纱袋的宫女们侧着脸,防止口鼻气息出入污了双手捧着的菜肴,流水般传送,把一品品金丝笼罩的膳盘膳碗先放在旁边的几个大食案上,再依次送上帝后的御案。
一案米食:蒸香稻,蒸糯米,蒸稷粟,稻粥,薏苡粥,西梁米粥,凉谷米粥,黍秫豆粥,松子菱芡枣实粥;
一案面食:玫瑰馅、木樨馅、洗沙馅、油糖馅、肉馅菜馅馒首,发面,烫面,澄面,油搽面,撒面等;
一案常用菜肴:熏jī,炙兔,炉鸭,烧羊肉,huáng焖山雉,清炖牛肉,烩狍蹄筋;
另有特设的一桌小碟菜品。朱由检指着它们对周后说: 这都是民间时令小菜小食,朕命膳房不时进来,庶几不忘外间百姓辛苦。
周后笑道: 陛下勤政爱民,食用节俭,足为臣民表率。何不将菜食名目一一报来?
朱由检很高兴这个提议,一一唱名,定能传扬中外,他的节俭焦劳就能为百僚百姓知道,不仅圣名大著,更得教化之用。他心里很感谢皇后的体贴入微,便转向司礼监掌膳事的杨禄: 报来!
吴直望着杨禄替他着急。升到秉笔太监,虽然掌膳事,哪会注意这些小菜?可杨禄胖胖的如中年妇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清清嗓子,用女人一样细柔的声音报起了菜名:
皇爷娘娘容禀:这小菜有苦菜叶、苦菜根;蒲苗、枣芽、芦苇根,苏叶、葵瓣、龙须菜,蒜薹、匏瓠、蒲公英,苦瓜、野薤、野齑芹。小食样数也不少:苜蓿、榆钱、锦葵、杏仁糕;稗子、高粱、杂豆面;麦粥、炒面、艾汁糕;稷黍枣豆糕,仓粟小米糕,还有边关将士征战随身的gān粮饼和重阳糕
杨禄数得又流利又好听;博得帝后一笑,命随侍宫人内监各取小菜一碟尝试。自然不好吃。但两位主子都面带微笑地咽下去,皇上还连连点头,杨禄、吴直和许多宫女内监都心里感动,几乎落泪。
周后感叹地微微点头: 陛下洁己爱民如此,文武百臣若肯体念圣意,节俭一分,廉洁一分,国用也不至于
朱由检瞥了皇后一眼,脸上笑意倏然消失。
皇后使象牙箸拨弄着小碟里的菜叶,并没注意丈夫的脸色: 孙元化为登州请饷四十五万,不知有多少要流进周延儒的相府
啪 !朱由检一拍牙箸,沉脸叱道: 你深居后宫,知道什么孙元化?谁告诉你的?
周后一惊,忙离座跪倒: 皇上息怒!是今日上午,臣妾去慈庆宫问候皇嫂,皇嫂说起此事,道周延儒软美多欲,揽权纳贿,深恐皇叔为其所误

周后所谓的皇嫂,就是天启帝的皇后张氏。天启帝驾崩,张皇后力主召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因其时魏忠贤仍柄大权,她特意密嘱信王切不可用宫中饮食,朱由检于是藏了些麦饭团在袖中,熬过了入宫最艰险的头几天。张皇后于朱由检继位有大功,于朱由检本身有大恩,所以崇祯元年特进张氏尊号为懿安皇后,住慈庆宫。
登州之事,皇嫂听谁说来? 朱由检yīn沉沉地追问。
臣妾不曾问
朱由检大怒,一脚踢翻食案, 哗啦 一声巨响,碟碗盘盆摔得粉碎,菜肴粥米溅了一地,内监宫女都吓得屏息静气,不敢仰视。殿中一片寂静中,朱由检声音格外严厉:
吴直,速往慈庆宫,问清是谁将外廷事传进宫中!快去!朕立等回话!
吴直领命急忙退去。朱由检端坐宝座,全然是严阵以待的样子。皇后低头站在旁边,哪里敢劝。
不一会儿,吴直气喘吁吁地回报:懿安皇后只说全然为皇叔着想,传言之人则坚不肯吐。
胡说! 朱由检怒气冲冲地喝叱, 今天非吐实不可!不然,朕亲自到慈庆宫请教!快去!
吴直汗都不敢抹,急匆匆地又向慈庆宫跑去。
周后硬着头皮小声劝解道: 陛下
朱由检断喝一声: 不用你说!
他觉得太阳xué 卜卜 地跳得很凶,额头发涨,眼前一片片一丛丛发黑起花。他是气坏了。他从来不许后妃gān政,认为那是对他天子独断的亵渎;他从来严禁内外jiāo通,因为那将是外廷借助后宫乱政的途径,特别是他一向以 闺门有序、家法严谨 自诩,认为胜过唐太宗。然而,他心里也在暗自奇怪,仅仅因此他不至于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分明还有什么别的令他愤慨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时也说不清。
吴直过了好半天才又跑回来,慌得直眉瞪眼,说懿安皇后不住流泪,请禀告皇上,她只是为皇叔为朝廷着想,并无歹意。但传话之人她决不说,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bī问,她愿一死以谢皇叔!说罢果真退回后殿,找帛带搭上了梁,被慈庆宫管家婆率一帮宫女死活拦住
殿内无人出声,只有禀完事的吴直还跪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缓解。她果然轻声地说道: 皇嫂于社稷有功,于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别气恼,就是因为皇嫂于他有恩!这是他心理上一个不能触碰的 痛点 。他最不愿受人恩惠,只愿施恩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处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着受恩者的无能和屈rǔ,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这种纵然是无意的gān政,也颇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触犯了他的尊严,招致异常的 龙颜大怒 。
懿安皇后为人严正,闹成这种局面,他本应想到。眼前怎么下台?他不理睬周后,独自沉吟。
一名乾清门太监来禀: 启皇爷,田弘遇夫人进宫。
不料台阶来得这样巧!朱由检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宫见驾,又命吴直去承乾宫召田妃来见,然后仿佛忘了刚才一场风波似的对周后说: 御妻稍候,将有双琴对抚,你我来判个高下。
喘息未定的吴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宫,慈庆宫那边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东暖阁中,帝、后上坐,下首两张琴台,东边琴台边坐着田妃,弹着绿漪琴;西边琴台边坐着田夫人,弹着同样珍贵的凤尾琴。母女二人都乌发如云,面容秀丽,有江南水乡女子的细腻娟美,只是田妃娇媚纤巧,田夫人丰满雍容。她们的琴韵和指下技巧的差别也在于此。两琴合奏虽然奇特好听,皇上还不满足,又命母女俩分别独奏名曲《水仙操》:丁丁冬冬,凌波仙子冉冉飞翔而来,在水面回风转雪地飘逸而去
朱由检终于露出笑容: 好!田妃果然师承乃母,虽造诣和韵味还差着几分,也算名师高徒了!

看到皇上龙颜大悦,周后和田妃都各自松了口气,而朱由检本人,也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后,周后、田妃及田夫人,还有翊坤宫的袁妃,都应召在乾清宫用晚膳,肴香酒美,歌chuī细乐动听,万岁爷谈笑风生,和蔼可亲。
田夫人告退出宫,后妃们陪着皇上说了会子闲话,见他没有留谁的意思,便拜辞各自回宫。朱由检重返西暖阁批阅奏章,专心致志,头都不抬。暖阁中只间或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响,极为安静。
咚,咚!嘡,嘡! 更鼓金钲的敲击从寂静的深处隐隐传进来。朱由检往御座背上一靠: 哦,二更二点了,真快! 他打个舒展,呷了两口热茶,在huáng麻纸上写了几个字jiāo给吴直: 去内阁值房。 说罢,又埋头去看奏章。
吴直看纸上写着 登州增饷事就教于周先生温先生 ,是宣召首辅周延儒、辅臣温体仁的。早点召不好吗?何必定要过二更呢?想来是为让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动,吴直立刻觉得是亵渎和冒犯,暗骂自己 该死 ,忙叫了提灯小太监,持着huáng麻纸御书直奔内阁去了。
内阁值房就在乾清门外,不一时周延儒、温体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检待辅臣一向恩礼有加,立刻赐坐,赐茶汤果饵,寒暄几句,方入正题:
登州增饷四十五万,朕看周先生票拟拨给,甚当。惟恐各边卫所起而效仿,难以应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潇洒,笑容很有魅力: 陛下,登州乃水陆要冲,既护卫京师,又隔海与东虏相峙,万万不能有失。登抚孙元化乃皇上特简,善用西洋大pào,又有收复四州重任,拨发四十五万专为修筑pào台,造船造pào,各边卫所安能攀比?
朱由检点点头,转向温体仁: 温先生,你意如何?
温体仁长身多须,面容黑huáng,远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样才华横溢。但他深陷的眼眶里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灵活,不时闪烁着或冷或热的光亮。若不见这双眼睛,他颇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触到他的目光,便会惧然而惊,悟到这其实是个心思很密、心计很深的不寻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阁为大学士,几乎完全靠了首辅周延儒的援引推荐,因此对周延儒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岁,仍像门生对老师那样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今天也不例外,立即应声道:
周相说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万不可 见皇上眉间几乎不能察觉地皱了一皱,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讨厌臣下结党,自己若鹦鹉学舌,难免党比之嫌,便很聪明地另辟蹊径, 当年往澳门募购西洋大pào,尚须八千两一门,况且还要筑pào台、造海船,四十五万用来也算拮据了。
朱由检又点点头,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说道: 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弹劾你哩!
周延儒一听便知,离座跪下,愤然道: 陛下明鉴,受杨鹤贿为之掩败为功,纯是无中生有!至于参貂,臣并未受孙元化馈赠。数日前臣偶感风寒,徐大宗伯前来探病,他jīng通医道,看脉后说臣肾水不足,元阳有亏,所以畏寒受寒,百病丛生,出于仁心,赠我人参两斤貂裘两袭,也是同僚的一番情义 不料言官平白诬蔑!臣已修得辞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温体仁连忙离座挨在周延儒身边跪奏道: 陛下,余应桂此疏甚是无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细枝末节夸大其辞,就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周相身为首辅,最是众矢之的。受贿之事决然无有!参貂一事,确系徐光启为周相疗疾所赠。据说是孙元化赠给徐光启的。但孙元化是徐光启的门生,门生馈赠老师乃天经地义!
二位先生请起。 朱由检笑道, 此事朕早有决断,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岂是那种猜疑忌刻之昏主! 朕已拟定批答,请先生看过。
吴直将余应桂的奏章jiāo周延儒,见头一页贴一张御用宣纸,上有朱批: 应桂谗谮辅弼,必使朕孤立于上,乃便尔行私,是何心肠!着降三级调用!

周延儒忙拱手谢道: 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只是余应桂若因劾首辅而得罪降调,恐钳众人之口,难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宽免,薄惩足矣。
温体仁看了朱批,说: 周相忒谦了。余应桂一gān人若不切责重惩,内阁如何行事?不杀一儆百,攻讦之风难息;攻讦之风不息,朝中党争终无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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