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的目光早越过她,又喊: 青豆!
小书童捧着一铜盆热水赶忙进来,又是开柜取衬领取衣服,又是为老爷解衣带脱官袍,忙忙碌碌,仿佛也没注意书房中还有个银翘,仿佛她不过是桌边的一只圆凳、墙角的一副木雕花盆架
银翘心一酸,眼泪涌上来,急忙向主人低头一跪拜辞,扭身出了书房,沿着窄窄的长廊快步跑着,满心委屈凄惶,虽用手帕捂住嘴不让呜咽漏出,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满脸。
她二十六岁,半世风尘,阅人多矣,一生不曾动过真情。良家女子视为神秘非常、羞于启齿的男女之情,由于是她们的日常生计而变得毫无意趣。她自小争胜好qiáng,争的一是钱,二是拔尖,永远占住第一把jiāo椅。一次突然的严酷打击,彻底改变了她的信条。为了赎罪,她从良为人姬妾,自然也说不上柔情蜜意。谁知老天叫她遇上孙元化,叫她背负了孙元化的救命之恩,于是,由感恩而敬仰,终于启开了爱慕之心。晚来的爱恋却倍加浓烈,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愿为孙元化做一切,别说入教,哪怕下地狱,只要他喜欢;她愿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孙元化,只要他肯要。
她忠诚勤勉,沉默寡言,悄悄地讨好府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竟以卑微的身份,得到夫人的信赖,小姐当她闺中友伴,使女们叫她 好姐姐 。有谁能知道,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孙元化呢?可偏偏就是他,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注意她!难道他从来就没有发现她姣好的容貌、动人的体态和含情脉脉的目光吗?银翘心头的焦灼和渴望,从来没有这样qiáng烈过,比她年少时渴望金银珠宝,渴望出人头地更加热烈、更加痛苦!
昨晚不是一个转机吗?多少次奉夫人命在书房服侍他,只有这一回有了点消息,要不是那一声pào响,唉,该死的pào,为什么不晚一刻再响呢!
那时,他正摆弄着尺规和铅条,画着银翘永远看不懂的图。忽然一声 添灯! 惊起了门边静候的银翘。想必是图画到jīng细处灯亮不够了,她连忙又点了一盏羊角明灯,站到孙元化身边,把灯高高举到案前。她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似乎有男人汗体的特殊气味袭来,似乎感到他的体温,银翘的心跳得 咚咚 响,不信他听不见!
他终于从他的图上抬起头,神情竟如此和蔼亲切,笑道: 把灯放在案上吧,不用老举着,太吃力。
银翘只觉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生怕自己透不过气、说不出话。然而,早年那个秦淮河畔乌衣巷里伶牙俐齿、风情冠绝一时的灼灼,忽然在她身上复活,几乎不假思索,调情话儿便出了口:
古来名士蓄有灯婢烛奴,爷何不收银翘充当?
他似乎吃了一惊,是不料她有此才情,还是不料她有此胆量?他的目光更温和了。
一阵轻风chuī进窗来。五月的风自然不凉,银翘却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是由于风清,还是因为心头的战栗,或是有意作态,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而他却伸手在她肩头抚摸着,说: 穿得少了吧?
他的手热烘烘地隔着衣裳熨烫着银翘,眼神骤然变了。对男人目光的变化,银翘能够分辨得非常细致、准确。在这之前,他还是庄重的主人和长辈,此刻,那眸子深处蓦地亮起两团欲求的火,忽隐忽现,忽放忽缩,在挣扎着向外冲突,qiáng烈得使银翘既兴奋又害怕。她抿嘴一笑,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而这双手又突然被他紧紧捏住,声音低沉又沙哑,热气哈进银翘的脖颈: 连小手也冰凉冰凉的
银翘腿发软头发晕,仰脸笑道: 爷给银翘暖暖
他的两只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揉捏,脸膛和眼睛如烈火焚烧,鼻翼翕张,呼吸粗重,也许他就要把她搂进怀里,可那该死的大pào就在这时响了!他立刻撇下她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看一眼! 今天重见,竟是这般模样,就像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是太无情还是太与众不同?唉,他终究是个奇男子啊!
银翘埋怨,银翘苦恼,但她决不后悔,决不退却。
若在平日,为了夜来书房里险些破诫,孙元化定然早早地就进忏悔室了。然而,眼下炸pào事件中所隐藏着的危机太严重,把他心中那点惶惑和悔恨挤到微不足道的小角落,终于无影无踪。脑海里面翻来覆去都是炸pào的现场,疑点很多,难以定论。
炸膛的,是西门城楼南侧的那门西洋大pào;守西门的是登州镇陈良谟营。孙元化到达西门时,陈良谟率部迎接,从营官、哨长到兵卒,全都绷着脸,十分紧张。
木制的两轮pào车完全炸碎,包了铁皮的轮子一东一西,都变了形。pào身不复存在,像遭了一场大火的地面洒满了它的残骸 乌黑的铁块、铁片、铁渣。城楼的窗户震坏,一个翘角炸塌。pào位上有两具肢断体残血肉模糊的尸体,数步外还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似被飞来的弹片击中胸膛。pào位四周尽是鲜血残肉,惨不忍睹。
说起炸pào因由,陈良谟竟是一问三不知。因为他住在城中他的游击署,是被pào响惊醒后匆匆赶来的。孙元化立刻查对盘问。原来,白天西门操练大pào,装填手刚把火药填满压紧,装上碎铁弹头,有人来向他要赌债,几句话不合打了起来。众人只顾了先瞧热闹后劝架,操pào的事就搁下了。装填手一肚子闷气,也就忘了取出弹头、扫出火药。
这样,有人半夜潜上城楼,点着了引火绳,引起大pào炸膛。
这样,这三具尸体便可能是点火绳的人。点火绳为的是发pào,pào膛爆炸是意外事故。
他们为什么发pào?向哪里发pào?
他们是什么人?
面目清晰、尸体完整的一个,西门守军无人认识。
孙元化命陈良谟查点本营官兵。一个不缺。
孙元化又命所有营官认尸并查点本营,结果与陈良谟营情况一样。
因侍从飞马来报:巡抚府侍卫巡查拿住一个鞑子jian细,他立刻赶回,急于知道详情,哪里还能想到银翘!
换洗完毕,孙元化在中堂传见中军和四名巡查侍卫,仔细询问追捕经过。他觉得大pào炸膛和金国jian细同时出现,不是偶然。问到后来,孙元化笑了,很有兴趣地说:
陆奇一,你怎么想起用女真话试他呢?
陆奇一得意地笑眯了眼: 他呀,把 人 念成 银 , 日头 说是 意头 ,又不是登州腔,倒带着好些辽东味儿。我心想试一试有什么要紧。哪知他不经诈,立马露馅!
也亏你城中混乱之际,仍能盯住不放,终于成功。
帅爷,当年他们逮不住我,现今我可得逮住他,叫他们也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陆奇一越加雄赳赳气昂昂。
陆奇一是京东通县人。十岁那年随爹妈往锦州探亲,赶上金鞑大军攻锦宁,抢掠人口财物,他一家被掠到沈阳,分赏给有功将士。他在贝勒豪格旗下为奴,从此再没见过双亲。他不堪受役使,几次逃跑,终于成功。沿途乞讨进关,四处流làng。
去年六月,孙元化上任途中收留了这个衣不蔽体的肮脏的小流làng汉,让他吃一份军粮。这小鬼头一听说打鞑子,很来劲。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鞑子家为奴的一年里,他挨了一百二十九次鞭子,每次不打三十,也打二十。
他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主家叫他 宁温汤古那丹卓木 ,那是女真话六百七十一的意思,标志着他是那年贝勒名下得到的第六百七十一个奴隶。孙元化按 六七一 的谐音,给他取名陆奇一,时年十三岁。今天他头一回立功,难免得意。
给他们上功劳簿,按例升赏。 孙元化说着走下座位,拍拍陆奇一的肩膀, 果然出息了,当初真没有白留你。除了例赏,你还想要点什么?
陆奇一长了个小模样,肩窄脖子细,到登州一年了,好饭好菜仍养不胖,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他滴溜溜的眼珠子早盯到帅爷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小佩刀,梦里都忘不了。可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开口?他把话硬缩回去,狠狠咽了口唾沫,耸耸鼻子,挤着眼嘿嘿地笑了。
小鬼头! 孙元化点点陆奇一的大额角,随手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他, 拿去吧!盯了有半年了吧?
陆奇一眉开眼笑,抢上去叩了个响头: 谢帅爷恩赏!
众人都笑了。中军耿仲明待笑声过去,禀道: 帅爷,jian细嘴硬,什么都不说。要不要押来帅爷过目?
孙元化想了想: 请张总兵过署来一同审问。
陆奇一不满地小声咕噜: 我们逮的鞑子jian细,gān啥要他们登州佬来掺和!
旁边有人捅捅他,他连忙闭嘴。孙元化继续吩咐耿中军: 在前堂小侧厅开审,布置不必过分郑重,去办吧。 回过头来眼睛望住陆奇一: 在登州抓了鞑子jian细,是军机大事,登州镇总兵不管谁管?
审问颇出人意料。
jian细反剪双手在厅下站定,极是从容;中等偏矮身量,极是普通。既不像陆奇一他们说的那般猥琐油滑,又不故作大丈夫气概昂首挺胸,只是gān瘦的身躯似乎很重,稳稳站着,像多半截埋在地下的拴马桩。
跪堂! 两边侍卫按规矩大声喝令。那小个子却似没有听见,只展眼扫过去,自正坐的孙元化、侧坐的张可大、张焘,挨个看过耿仲明、孔有德、管惟诚、吕烈,最后又回到孙元化身上,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