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基迟迟疑疑地说: 五哥,果真投金吗?只怕 那鞑子茹毛饮血的,我实在过它不惯。再说,汗虽应允得好,下面人真能善待咱?
刘兴沛终于也开了口: 老五,你倒拿个正经主意呀,这么脚踩两只船,终不是事儿!
刘兴治胸有成竹地笑笑: 就是得脚踩两只船!两边都牵着拽着,都不给他实信儿,咱们才好慢慢走着瞧!天赐给咱这块海岛、这个良机,可不能错过了,两边都好好应付着,偷出空儿来,gān咱们自个儿的!
刘兴沛惊异地瞪大眼睛: 你是说
刘兴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膛发红泛亮: 毛大将军说过:以皮岛兵力,牧马登州、南取金陵易如反掌。南京咱不敢想,登州还不去逛逛?那可是七里十万家,富商如云的地方!
差往北京送奏折的专使刚出发,刘兴治与皮岛诸弟兄放舟南下,沿途登上海洋岛、隍城岛、大钦岛、砣矶岛,直攻到长岛。长岛南端距山东半岛的登州府只有四十里海路。守岛明军在烽山顶的烽火台燃起了报警的烽烟。烽烟只燃了半日,就被赶到的刘家兄弟扑灭,在烽火台上竖起了 皮岛大帅刘 的大旗。他们在岛上一如南下途中所为,大肆烧杀抢劫、扣押渔船和来往商船,并不时派出一队队战船在登州附近海域耀武扬威,放出话来,要上岸到登州府借钱借粮!
登州濒海,向有水陆重兵镇守。但此时驻登大军已由登州总兵张可大率领勤王,赴援永平去了。登州城内异常空虚,被刘家兄弟的威势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满城店铺货栈关门闭户,四方贸易商船不敢再来,渔民不敢出海,平民百姓纷纷准备逃难。历来号称繁盛富庶的登州府,霎时间成了鬼门关!州府衙门只得赶紧向朝廷发出六百里告急羽书,并驰请山东巡抚和周围府州县救援!
兵部尚书梁廷栋急急忙忙赶往内阁,带着登州的告急公文。皮岛事变不断,经常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可是闹到眼下这种景况,却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那一道请求优恤刘兴祚、请求朝廷任命刘兴治镇守皮岛的奏折,直令举朝大骇。但当时京畿战事正急,皮岛毕竟孤悬海外,未遑深问。不料刘兴治居心难测,竟攻占长岛,窥伺登州。万一登陆占领州城,取青、莱,下济南,山东一乱,则京师腹背受敌,形势岌岌可危,他这位总理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能保住官位,保住人头吗?
近日,他连连遭到言官弹劾,攻击他举措失当、临阵退缩。他当然也按朝臣公认的惯例:凡被参劾,在疏辩的同时,立刻上奏请求解职,以示气节和自尊。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的靠山还在,皇上就不会准奏。此刻他去内阁,就是参谒 靠山 ,通消息,讨主意。一旦告急文书到了宫里,勤于政事的皇上,说不定半夜三更就会召见兵部尚书。
内阁,连同它左右的制敕房、诰敕房,在大内会极门东南,与午门西侧归极门西南的六科廊相对称,是这辉煌雄伟的紫禁城内独有的两处朝廷官署。一进宫门,那森严冷峻的气氛使人不得不屏息静气。梁廷栋步态端庄、含胸垂目,小心谨慎地走进被臣辈视为最高、向往最切的中书省 人们惯用唐代权力最重的政务中枢来称呼内阁。
正逢大学士们会议,梁廷栋被领往议事堂一侧的小屋坐候。板壁上有处一指宽的裂缝,大学士们议事一声高一声低地从那里透出。他有心贴耳去听,又怕被人撞见不是模样,便坐在客位的红木椅上,侧着脸对准裂缝,故作悠闲品茶之态,恨不能把溢出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中。
一个厚浊的声音,操着刚硬的大名府腔调,梁廷栋很熟悉,这是当朝首相成基命,口吻是公事公办的,又带着些疑虑: 徐璜虽以风闻谢罪,皇上大不高兴,对我说: 都御史岂可轻授!徐璜直是前后矛盾! 各位议一议,如何处置?
徐璜事件,眼下朝中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崇祯即位后,锐意图治,经常召见群臣论事。但臣下言语稍不合圣意,便遭呵斥谴责,能得皇上首肯的极少。鬼使神差,这位户科给事中徐璜上书言事道:
陛下召对,有 文官不爱钱 语。而今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几何?上司督取、过客书仪,又有考满朝觐之费,不下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两月来辞却书帕金五百两。臣寡jiāo犹然如此,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为惩创,逮治其尤者。
崇祯阅奏大喜,立刻召见廷臣,即令徐璜当场宣读他的奏疏,并命内阁诸大学士遍读,谕令: 徐璜忠鲠,可简都御史。
当下吏部尚书王永光不服,奏请皇上令徐璜指实,徐璜唯唯诺诺,仿佛不愿当面攻讦旁人。皇上体谅,命他密奏。一时间满朝文武拭目以待,以为能揭出大jian大贪,也颇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不料,这位新升的副都御史迟延了五天,实在搪塞不过,竟举发前朝指明天启朝。旧事为对。皇上于是再次召见廷臣,手持徐璜奏疏,亲自琅琅诵读。读到 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 ,则掩卷而叹,问徐璜道: 你说书帕金五百两,是谁所馈? 徐璜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终于没有指出人名;皇上再三追问,徐璜仿佛是聋子听不到问话,只管恭恭敬敬,一会儿说是风闻,一会儿又拈出前朝旧事敷衍。皇上本因朝野贪贿成风,正想借徐璜指实,好顺藤摸瓜、借题发挥、大加惩处,见徐璜又缩回去,能不气恼吗?
嗯咳,咳, 几声尖细的咳嗽,一听而知是内阁大学士中年岁最高的何如宠,小心翼翼地问, 皇上的意思,莫非要夺官放归?
徐璜向有直声,谏官中难得的人才, 这一口令人听得吃力的吴越乡音,是梁廷栋的老师钱象坤, 夺官放归,过分了吧?
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轻松,嘹亮,甚至有几分妩媚,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嘲弄,感到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种笑声的人的狂妄。梁廷栋jīng神一振:除了他,谁有这么令人倾倒、使人心悸的笑?他就是梁廷栋的靠山 东阁大学士周延儒。笑声虽止,他的语调仍带笑意: 徐璜虽有直声,未必就是直臣。这也不必说它。皇上恼他不错,但他终究是皇上亲自拔识的。依我说,略略小降,迁佥都御史都察院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之责,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长官为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 二老以为如何?
梁廷栋连忙凑上裂缝,果然看见周延儒正笑眯眯地向何如宠、钱象坤扬手揶揄。
周延儒字玉绳,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状元,入翰林授修撰,年方二十,文才高,相貌美,风动一时。去年入阁辅政,也才三十六岁,由于善保养,看去仿佛二十七八的人。同是盘领宽袖、胸背缀仙鹤褂子的紫袍,同样是漆纱展角幞头、素玉一品腰带,成基命穿戴着显得庄重威严;何如宠、钱象坤穿戴着却更显老迈颟顸;而周延儒被这一套宰相官服装扮得越加风流潇洒,更映出面白眉青、眼如晓星、唇若涂朱了。他微微一摆头,幞头两边各长一尺二寸的展角也随着得意地上下晃了两晃,似在重复着主人的笑语: 二老以为如何?
钱象坤沉了脸不做声,何如宠叹口气,又咳嗽两声,眼望着首辅成基命: 这也不失为一高着。
成基命点点头,道: 另一件,有人往通政司投疏,说年号崇祯之崇字,宜用古体作 崈 。因以山压宗,则宗庙不安,若宗庙安于泰山之上,方为吉兆。诸公以为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周延儒一拂袖,断然道, 但凡出语怪诞,多属蛊惑人心。不必奏知皇上。
梁廷栋离开壁缝,重又正襟危坐,不由赞赏地点头。他佩服周延儒就在于此,既有气派,又明决果断。那边周延儒又添了一句,教梁廷栋忍俊不禁: 二翁以为如何? 可以想见何、钱二相的悻悻之色,看来周相也不免欺弱怕qiáng的俗态,他总也不敢取笑首相成基命。
一个人名把他飞走的注意力又拉回来:袁崇焕。这是眼下朝野最为关注的大事,他赶忙竖起耳朵细听。
袁崇焕下狱,牵连了一大批原来支持和保护他的官员,魏忠贤余党蠢蠢欲动,颇有借机兴大狱、翻旧案的势头。成基命身为首辅,首当其冲,近日不断有人以袁崇焕事为由弹劾他。成基命详细说明了错综复杂的内情之后,故作坦然地说:
既有言路弹劾,我自当上疏求罢回籍。只是小人得逞,天启年党祸怕要重演,国力如此,怎当得内外jiāo困?
老师尽管上疏! 周延儒昂昂然一派正气, 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准奏!至于阉党借题生事,势在必然,只怕好戏还在后头哩!
难道就袖手旁观? 钱象坤声音里透出不满。
这种事,目下无显迹、无把柄,你我还能怎样?就党争而言,何朝无之?烈与不烈而已。皇上聪明天纵,果于诛杀,对朝臣党争最为痛恨,或许早有觉察,我等怎好越俎代庖,启皇上疑忌之心呢?
智士出言,常把最jīng辟最尖锐的一句话淹没在一堆废话中,仿佛一箧荆钗中的金钗。梁廷栋一下就拣出了这根金钗,忍不住心里一哆嗦,小声重复: 果于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