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吧,有事明日再议! 随着成基命的宣布,一片桌椅响脚步声。梁廷栋本想出去,又缩住脚:他是钱象坤的门生,却来找周延儒私下商议,当面撞上怎么也不好看。他向门后挪挪身子,打半掩的门里朝外望。
成基命已步下台阶走了,何如宠咳嗽,钱象坤伛着腰,两人都龙钟老态,须眉皤然,这多半日议事,十分劳累。周延儒却神采奕奕,想是今日当值,站在堂门前目送两位同僚,不无得意地笑道:
二老翁慢慢走,摔着可不是玩的!
二老翁 对视一眼,都有愤慨之色,何如宠转身,点着周延儒,尖声细气: 君莫欺老,须知这老,终究亦要留与君的啊!
钱象坤一拽何如宠的衣袖,出言可就不那么厚道了: 走!走!莫留与他,莫留与他!免得后人又欺他!
周延儒哈哈大笑。随后站到他身边的梁廷栋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也笑了: 钱师偌大年纪,一张利口仍不饶人,可想当年了!
周延儒这才意识到钱象坤是在咒他命短不得到老,心里骂一声,脸上仍是笑容可掬: 大司马兵部尚书又称大司马。到此,有何见教? 口气轻飘、轻松,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讥讽。
梁廷栋连忙笑着拱手: 周相忒客气,廷栋哪里敢当。因登州府六百里告急羽书
周延儒敛起笑容,皱着眉头: 我已知道了,危局可虑! 兵部理应先拿出对策。
我想,可否令张可大回镇登州?
嗯。不过平定皮岛,还须另遣良将 这样吧,我荐一人,可授大将印,其才具抚定刘兴治绰绰有余。
是哪一位?
哦,周文郁。
梁廷栋心里一 咯噔 :jian巧也太过了!竟推荐自己家将外任封疆! 表面当然要五官堆笑,连声附和: 不错不错,早听人说周文郁才兼文武,所谓近朱者赤,真是上好人选!
次日,周延儒得知,皇上为登州事连夜召见梁廷栋,并采纳了这位兵部尚书的进言,令登州总兵张可大星夜率军赶回登州,并授周文郁大将印,平皮岛抚定刘兴治。他轻松地吁了口气。周文郁多年来赤胆忠心护卫周府,后来补官入朝,仍不忘旧主的恩情,时有进献。近日又送来金珠一箱、童男美女各二,求周延儒为他谋个外差。这一下,总算了却一份人情债。
周延儒这个人,才学高见识广,有气派有心胸,然而软美多欲,凡亲友门生有所求,他从不驳人家面子,事事给办;凡酒、色、财,他都喜好,决不拒之门外,多多益善。实在的,少年科第、弱冠状元、chūn秋三十六入阁为宰相,古来能有几人?岂能辜负老天爷的厚爱?到了如今的地位,他需要费心对付的,只有皇上一人。
皇上即位时,还是少年,却能诛魏、客魏、客:魏是太监魏忠贤,客是奉圣夫人、明天启帝的rǔ母客氏。,斥阉党,平东林诸臣冤狱,顿使天下想望治平。三年来,皇上励jīng图治,勤于政事,颇想有所作为,重振祖业。不过,皇上的心思周延儒还是揣摩透了:沈机独断,不无忌刻多疑之嫌,却又自认英睿过人。但凡于此处迎合,就如猫儿搔着痒处那么舒服惬意,自能无往而不胜。
一般来说,一位聪明的三十六岁宰相,足能应付一个十九岁的小皇帝,不管这小皇帝怎样号称英睿。
周相爷,万岁爷召请! 内阁仆役一声禀,打断了临窗伫立的周延儒的沉思。他连忙转身,只见面前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太监,红色织金线云纹衣、蓝腰带、黑色金线缝靴,膝间有膝襕,胸前缀补,浆过的衬衣露出一道雪白的领圈。这一身只有司礼监秉笔、乾清宫执事及皇上近侍才能穿,但此人面生,周延儒居然记不得何时见过他,心下沉吟。太监却已对他半跪见礼:
奴才吴直,给相爷叩头。
周延儒连忙谦让。崇祯元年诛杀魏忠贤以后,太监们似乎都夹起了尾巴,变得谦卑,周延儒却深知他们的厉害,决不敢怠慢。
万岁爷因永平、遵化等四城次第恢复,请相爷商谈功赏事宜。 吴直面目俊秀,口齿清晰,很得周延儒好感,往后右门见驾的路上,两人一直在jiāo谈。
公公在宫中哪个衙门供职?
原在尚衣监,昨日才到司礼监秉笔,是万岁爷恩典。
必是公公才高学富。不然岂能得皇上看中!
相爷过奖,奴才不敢当 昨夜梁大司马也如此说。
哦?昨夜是公公在皇上跟前侍候?
是。哦,相爷 周文郁可是相爷家将?
周延儒一惊,忙问: 是梁大司马奏告?
不。梁大司马已出宫。万岁爷问起,我不清楚,可杨公公回说是。
周延儒背上凉飕飕的似有一层薄汗。杨公公杨禄,他认识,是司礼监老资格的秉笔太监。他尽力使口吻无所谓: 我倒不知梁尚书竟荐了周文郁! 皇上怎么说?
杨公公说罢,万岁爷只笑笑,没再提起。
沉默中,只听两人的靴子擦得地皮沙沙响,一同踏上御河白玉桥。周延儒的声音更柔和、更善意了:
公公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老家在山东登州府海边,父母早就没了音信。这不,上月刚认了个gān儿,日后入土也好有人烧纸钱
别这么说, 大学士眼睛里波光流动,暖如chūn阳,但凡见到美貌俊秀的男女,他就有些情不自禁,不由得亲近起来,说道, 不论经商业,走仕途,只要是个好的,gān儿也胜过亲儿嘛!
若能得相爷扶持,就是我父子的造化了。
你 尽管放心好了!
奴才谢过相爷。 他们正走到廊子的一处拐角,吴直趁机跪下便拜,周延儒连忙扶起,两人目光一触,脸上微微泛红,便都会心地一笑,默契达成了,往后双方都能获得极大的好处。
来日周文郁拜印南征,着他给你好好打听。 周延儒的口气顿时近乎了许多。
吴直机警地四下瞧瞧,压低了声音道: 万岁爷似有增设登莱巡抚的意思
哦? 大学士只随口应得一声,却有无数念头在心里飞快地转动, 圣意可有所属?
眼下还难说。今儿一早万岁爷差内侍驰赴永平,召右参议兼宁前兵备道孙元化进京陛见。
孙元化? 周延儒猝然止步,重复一句。
就是那位善筑pào台、善用西洋大pào的孙元化!当年宁远大捷与袁崇焕齐名,却不似他那般张狂。如今袁崇焕下狱头颅难保,他却能善始善终,很是难得。 吴直的赞赏似乎出自真心。
不错,不错,孙元化!半年来,守抚宁、援开平,所属五城二十四堡屹然不动,收复永平、滦州、建昌之役,他都功绩卓著。虽不过是举人出身,确是才gān超群!皇上召见之荣,他着实无愧!公公可知道,他乃徐光启老先生的门生?
徐大宗伯礼部尚书,多尊称为大宗伯。吗?修治我朝历法的徐老先生?啊呀,是我朝的大贤人哪!都说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万岁爷对他极是敬重!
不止不止!他师徒二人渊博多才,尤善西学,兵、农、律、历及火器诸门均有造诣。他们为购买铸制西洋大pào,真是耗尽心血 周延儒说起来也十分感慨。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 吴直疑惑地扬扬眉, 西洋大pào最为金虏所惧怕,很给咱大明立功,怎么朝廷上上下下总那么jī一嘴鸭一嘴唠叨不休,好像用了洋pào是多大罪过也似的!
大学士不痛快地笑笑: 谁让咱是天朝大国哩!西洋大pào不是又叫红夷大pào吗?用洋夷之物上阵,体面何存?
这 秉笔太监直咂嘴。
所以,无论孙元化怎样出类拔萃,留在京畿非但不能尽其所长,只怕根本就施展不开 周延儒嘴上说着,心里早已经盘算妥当,风向既改,就须立即转舵。他已经看到自己的计划在一步步地实施。
陛见时,他首先赞颂皇上知人善任,使收复京东四城大功告成;其次论诸臣功劳时,他特别提及孙元化善守能攻。这番话很合皇上心意,所以孙元化应召进京陛见时,周延儒得以与兵部尚书陪同。
皇上对孙元化大加赞赏,赐给蟒服、金币、貂皮,孙元化感激谢恩。召见完毕,周延儒首先向皇上推荐孙元化出任登莱巡抚,随兵又拿出礼部尚书徐光启的表明同样意向的奏折。皇上很高兴,但问起周文郁如何安置?周延儒愕然答道: 几乎把此人忘却了!既起用孙元化为巡抚,周文郁自当解任。 梁廷栋虽然惊讶,但说不出什么;而皇上对周延儒公而忘私很是满意 这也就解除了对他在周文郁一事上的疑忌
徐光启、孙元化师徒也感激周延儒,为他们致力的红夷大pào提供了一个施展宏图的新天地。徐光启在朝中德高望重,他的感激和倾向,对周延儒可不是无足轻重的。
比较之下,周文郁又算什么?话又说回来,只要周延儒相位不倒,提拔他的机会还会少吗?
一如既往,周延儒稳操胜券,事情的进展,尽如他所算。但有一件,孙元化的影响比他预料得还大。推荐孙元化的不仅有徐光启,还有名重两朝、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中极殿大学士孙承宗。皇上召见孙元化,不仅按常例赏给蟒袍金币貂皮,说了很多奖许的话,还御笔亲题 劳臣 两个大字颁赐,敕令苏州府嘉定县官员制成匾额,以大队仪仗送往孙元化故里。
朝廷敕令:擢孙元化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东江,有援辽之责,并相机收复被金虏侵占的金、海、复、盖四州。
孙元化似乎并不十分乐意,竟上疏辞谢,说:
今日大势,恢复四州,进而收回辽东,宜从广宁进取。一旦去累年所备器甲、所练营伍、所抚士民、所修城堡,而往一无可倚之蓬莱,何以立功?况且登、莱阻海,往来不便,军机缓急,风汛难恃,接济调拨俱不易行
不要说内阁其他大学士,就连周延儒心机这么灵活的人,也觉得孙元化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以举人出身而骤升封疆大吏,历数前朝,直若凤毛麟角!不是皇上励jīng图治、破格提拔,哪有这样的鸿运!
孙元化的奏折不准。敕令六月底前赴登州上任。
大人!来了! 中军官管惟诚喊了一声,原登州镇总兵官、现任登莱副总兵官张可大站在涌月亭,顺着中军指示的方向,回首西北望:
通体赭红、拔海而起的丹崖山侧,朱碧辉映的蓬莱阁下,绿波滚滚,白làng点点,长岛、庙岛、大小黑山诸岛重重叠叠,直铺到大海尽处,与钢灰色的云层相连。海天之间,突然升上一片如林的樯帆,无边无际的斑斓色彩古怪地乱飞,闪烁的光点刺得人眼痛,海面掀起了一团撼山摇岳的飓风,天外饱含bào风雷霆的乌云,向登州扑来了!
张可大定定神,驱去心头这不祥的幻觉。他明知那色彩是飞动的旌旗,亮点不过是刀枪铁器的反光。而且孙巡抚率军不过八千,连同各营家眷、辎重军资,最多二百艘大船。返身巡视,他的陆师水师一万余名官兵都在这里!水城的城墙头、平làng台上、水门水闸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他们的队列,就连那道由天然巨石堆砌而成的长长的防波堤上,也有一列举着五色旌旗带着鼓号乐器迎候巡抚大人的仪仗队! 不过,那队形可不怎么像样!他一扭脸,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