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携着树叶、草屑和huáng土去壮大它的声威。五星和三梆子呆若木jī似的站着,愣了一会儿,他们才仿佛醒悟过来,立刻互相埋怨着吵起来。
都怪你,咋跑得恁快呀?五星责怪地瞪着三梆子,月芽儿头上的每根发丝都竖了起来,好像一只斗架的小公jī。
三梆子毫不示弱,鼻子顶着鼻子地迎上去问,你蹿得像个野驴子,你还叫啥?
啊呗啊呗,小金来愤愤地瞪着眼睛,使劲儿跺着脚比画着,你们咋不使劲儿拉住哩?他一喘粗气,把腰里扎的那根草绳都鼓断了。
拉住,拉住,三梆子气急败坏地分辨说,你试试,拉得住不?
我又好气,又好笑,揉揉摔疼的胳膊对他们喊着,别吵了,别吵了……
可我越喊,他们吵得越凶。
五星指着三梆子的鼻子吼着,都怪你,都怪你……
小金来挥着胳膊挤在他们中间,一会儿责怪五星,一会儿责怪三梆子,激动的红红的脸上淌着汗水。
三梆子气不过,冲过去一把扯住了五星的衣领,五星一抬手,卡住了三梆子的脖梗,三梆子的脸憋红了,还咳咳地直咳嗽。小金来扑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却别着了五星的腿,三个人呼隆一下摔倒了,他们在路边的草地上翻滚着扭打起来,泥巴草屑沾了一身。五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呸呸地吐着粘进嘴里的泥巴。
大白狗见这边闹成一团,飞快地跑来,见三梆子和小金来扭打在一起,呜的一声扑上去,张开大嘴咬住三梆子的裤腿,呜呜地吼着往后拽。三梆子飞快地爬起来,躲到五星身后去,大白狗狺狺地叫着还要扑上去,被小金来搂住了脖梗子。他们看见我,都愣了一下,也许他们这才想起我还一直坐在地上,三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姐姐,你摔疼了不?五星走过来小声试探地问。
我心里好笑,摇摇头,故意板着脸不吭声。
姐姐,你咋不言语哩?三梆子胆怯地问,是生俺的气了?
我还是摇摇头。
小金来慌了,担心地比画着,姐姐摔迷糊啦!
哈哈哈……看着他们憨乎乎的滑稽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听见我的笑声一串串的,像谁推倒了一排玻璃瓶子,发出哗啦啦很清脆的响声,我的很清脆的笑声散播着,一定传得很远……
看到我没命的大笑,五星他们都愣住了。
我赶忙告诉他们,五星,三梆子,小金来,我可不爱生气,我早就想在麦地上坐坐,摸摸泥土,摸摸麦苗,来,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三个孩子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又浮现在他们可爱的脸上。
金色的夕阳里,浓绿的麦苗也在欢笑,无边的麦làng随风起伏,涌动不息。
在这原野上,我想起了昔日的朋友,思念的cháo水涌出我的眼眶。我轻轻哼起一个旋律: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60
qiáng劲的南风挟着chūn天的气息,浩浩dàngdàng地chuī过苍茫的原野。风头qiáng按着铁锈色的沙蒿,使它们矮小的枯枝几乎歪倒在地上。嫩绿的苦菜惊惶地贴着地皮发抖,成群的候鸟急急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掠过天空。浓重的盐碱迫使土地常年沉睡着,大风在空中舞弄着呛人的尘雾。
一群红棕色的顿河马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疯狂地奔驰在空阔的莽原。马蹄纵踏过huáng土地,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形成了一片迷蒙的高墙。风势渐渐减弱了,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尘土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沙蒿直立起来,在微风里倏倏地唱着,轻轻舒展着被狂风chuī乱的枝条,还不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那群顿河马悠闲地散开了,有的低着头,遛着四蹄在枯huáng的地上寻找着绿色,有的趴在地上,懒散地闭着美丽的榆叶型的大眼睛。这是一群体型高大,骨骼qiáng健的骏马,全身深红色的毛皮光滑闪亮。它们宽阔的胸膛像两道倾斜的山峰,高耸着挤出中间低凹的峡谷。结实的肌肉在又高又圆的臀部隆起,坚硬的四蹄能把石头踏出火星。它们来自遥远的俄罗斯草原,在这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顽qiáng地繁衍着。
一条人工修筑的长渠贴着荒原上的公路向东西方向延伸,gān枯的杂草铺满在渠堤上,稀稀落落的芦苇晃动着被gān风chuī折的身躯,飞花落尽的蒲棒光秃秃挺着细细的芯子,长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分不清究竟是芦花还是蒲绒。
一匹体态玲珑的小红马驹踏着细碎轻巧的步子到渠边饮水,它柔顺的尾巴在后腿边悠然自得地甩来甩去,尖尖的耳朵没有定向地随意摆动,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顽皮的光芒。渠水在它生着绒毛的嘴下静静地淌着,一蓬芦花顺水漂来,直冲到它的面前,它厌恶地抬起头,仰起脖子清脆地打了个响鼻儿。
这群骏马的放牧者是黎江。此刻,他正伏在水渠的斜坡上写信,小红马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把他吓了一跳。他停下笔,坐起来,摘下头上的旧军帽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向西边寂静的原野眺望。他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已经有多久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日日重复,黎江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十分模糊了。
他是在一个冷风萧萧的huáng昏踏上这片荒原的。当一辆载货马车从一个偏远的小镇车站把他和他的行李送到这里,赶车的把式在暮色里打着马回去了。黎江怔怔地站着,不知该走向哪里。
军马场,在黎江的想象中充满了威武的生机。一根根整齐的木桩拦起的大牧场,一片片繁茂的绿草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一排排军营式的住房,还有穿着军装的、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黎江记得过去参观军营时见过的那种紧张严肃而令人羡慕的生活,他渴望在那样的磨练中使自己变成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人。
但是,眼前的情景多么令人失望啊!白茫茫的盐碱像扼杀生命的蛛网,无边无际伸向四方,只在那星星点点的空隙里,依稀露出几点绿色。荒凉和沉寂使飞鸟都远远地躲开了,只有夕阳还滞留在天边,把黎江的身影拖得老长。
黎江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他在书中看到过的西伯利亚的荒原,是俄国沙皇时代的囚犯流放地,确切地说,是重刑犯被罚苦役的地方。在所有的描写中,西伯利亚都笼罩着一片愁惨的yīn云,它的空旷荒凉和寒冷使所有被奴役的心灵感受到沉重和悲哀,在那一瞬间,黎江感到,这就是他的西伯利亚。黎江弯腰拎起他的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把式指给他的,伫立在荒原深处的一根木杆。他仍然看不到房子,只看到木杆上挂着一截红布条,在晚风里抖抖地飘着,显示着还有人的存在。
喂,你是新来的吧?木杆附近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黎江吓得站住了,他吃惊地看看周围,除了风chuī着几根枯草在地上打滚,什么也没有。
真见鬼!黎江小声咕哝着,头皮发麻,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了。
下来吧,还在上面站着gān吗?说话声又传来了。这回听清了,声音来自脚下。黎江一低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地沟,朝阳的沟坡上排列着几个挂草帘子的dòng门,由于草帘子与土色相近,不留神很难发现它们。对他喊话的人此刻正掀起帘子看着他。很长一个时期过去,黎江都不能忘记他第一眼看到宿营地时那种惊讶、失望和难过的心情。
荒原上的生活条件称得上艰苦恶劣。这里的碱土烧不成砖,盖不成房子,人们只好在地上挖个dòng,修一个地窝子住在里边。这种地窝子既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板。据说有一年刮大风,狂风卷来的碱土挤住了地窝子的木门,很多人被活活闷死在里边。从那以后,人们就只在地窝子口上挂一个草帘子来遮挡风尘和寒冷。从此,每天一大早,黎江就钻出他的地窝子去放牧马群,中午常常就着野外的凉风啃几口冷gān粮。只有在huáng昏,当地窝子旁边的木杆子上挂起红布条,他才策马而归——那是开饭的信号。
地窝子里住的都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遣送来的人,由于遭遇和处境的不幸,他们从不互相jiāo谈,吃饭也是打回各自的地dòng里。孤独使黎江一遍遍思考自己的命运,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种困惑,怎么才能改变这痛苦的心境。
荒原的白天是痛苦的,夜晚更充满了紧张和恐怖,尤其是轮到夜间值更的日子。黎江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当黑暗从四面八方向身边涌来,荒原上便响起一声声凄厉的láng嗥,被用木桩绳栏围在简易棚里的马群骚动不安地嘶叫着,把弱小的马匹围在中间。黎江发现一对对绿森森的鬼火似的眼睛出现在马群周围,那是恶láng正贪婪地围着马群打转。在黎江看来,荒原上的láng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于是,他在绳栏外燃起一簇簇篝火,又拧亮挂在绳栏上的盏盏马灯。他不停地把火燃旺,不停地为马灯添油,只有灯火才能使他惊悸的内心感到一丝镇定。那一夜,在忙忙碌碌中,天空不知怎么就腾起了曙光,彻夜未眠的黎江靠着一根木杆坐下来,捶着酸胀的双腿,他这才发现,内衣早被冷汗湿透了几回。从此,黎江知道,荒原上的白天固然寂寞,却也比夜晚可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