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广荣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支委扩大会,他果断地安排从其他生产队给第四生产队调剂麦草,而且把价钱压到了最低。他看得出,有几个生产队长不愿意,但他们不敢站出来表示反对,都表示愿意把麦草给四队,这使田广荣比较满意:他的威信、威严没减丝毫。他在会上宣布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把祝永达调到大队里来工作,让他担任出纳员,兼管广播室,负责宣传工作。这是他经过对祝永达的“考验”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不只是祝永达的“会长”让全村人满意,而是他觉得祝永达善解人意、听话、可靠。田水祥真是不知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像上一次一样,想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他刚张口,田广荣手臂抬起来,挥了挥,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确:没有你可说的什么,我把你叫来坐在这里是抬举你;在松陵村是我田广荣说了算,你不同意,屁事不顶,叫你不当生产队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田水祥一看田广荣不把他当一回事,起身离开了会场,马志敬喊他,他头也没回。田广荣说:“叫他去吧,他头脑里尽是些青泥,连青红皂白也分不清,还和他计较啥?”在座的支部委员和生产队长都同意叫祝永达到大队里工作,都说,祝永达这次的“会长”当得不错。
好多年过去了,松陵村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四队里的麦草垛子是怎么着了火的。其实这次的大火和马子凯的长孙马宏科有关,也许连马宏科也未曾意识到失火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天晚上,在南堡公社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马宏科和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儿一起来松陵村看戏,他们对历史剧兴趣不大,主要原因是听不懂也看不懂,只好在舞台下溜达,溜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马宏科本该要把青青领到家里去,可是回去一看,院门锁上了,爷爷和父母亲都看戏去了。两个人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生产队大场里,他们在麦草垛子上撕了些麦草,靠住麦草垛半躺半坐着,谈天说地。十五岁的马宏科和青青都是属于那种早熟的少男少女,他们相互摸摸揣揣也是免不了的事,那天晚上,他们毕竟没有做出更荒唐的事情来。说着玩着,两个人都有些困倦,马宏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烟是他从爷爷的抽屉里摸来的。他点了一根烟,只吸了几口,呛得不行,就没再抽,临走时,马宏科将烟头随手丢在身底下被他俩揉得很绵的麦草上了。两个人手挽着手去了学校。当两个人躺进宿舍里的被窝的时候,烟头早把麦草引着了,火势也越来越凶猛。风催着火,将就近的另外两个麦草垛子引着了,查案子的工作组不可能想到失火会和两个学生有关。那时候,工作组和田广荣认定,这是一起纵火案,纵火必定有原因。给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找一个理由,是人们普遍的思维方式。即使工作组问到马宏科,他也不会说他回村里来看戏的事,因为他不想叫人知道,他和女朋友青青在一起。所以,这件事对松陵村人来说就是一个谜。
八
马子凯已有三十年没做寿了。
马子凯的三十岁生日宴会是一九四八年在凤山县的凤鸣酒楼举办的。其实,那一年,他周岁二十九,虚岁叫三十。因为人们忌讳“九”,把二十九叫三十,把三十九叫四十,所以,他的三十岁的生日宴会提前一年举办了。县政府、县党部、县商会、县中心小学、县警备队和各乡镇的乡长、镇长都来给他祝寿。在他的生日宴席上,县长岳维钧宣布,将他从雍川乡调到岐阳乡当乡长。
马子凯明白,去岐阳乡当乡长无疑是将他向虎口里送。正月十五晚上,县城里张灯结彩,大闹元宵节,北山游击队乘机将岐阳乡乡公所给踏了,一挺机枪和八杆步枪被缴去不说,乡长汪炳乾也被游击队击毙在院子里,这件事使关中西府的九个县都很震惊。谁都害怕去岐阳乡当乡长,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子凯被推到了前边。热闹的宴会上,岳维钧推出的这一道菜使马子凯难以动筷子。岳维钧问他有没有困难,他说:“蒋委员长兵是兵,将是将,枪是枪,pào是pào,我怕啥?”岳维钧一听,笑道:“子凯年轻有为,有胆有识,来,为他能为党国分忧、走马上任gān一杯。”马子凯端起酒杯时把杯子弄翻了,酒水撒在了岳维钧的长袍子上,马子凯第二次斟上酒,一饮而尽,连声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马子凯走马上任了。他上任的当天晚上,北山游击队的政委张甫先潜入了乡公所。张甫先将腰间的两把手枪拔出来向桌子上一放:“马子凯,只要我的枪一抬,你就没命了,何从何去,由你选择。”马子凯看也没看那两把枪,他说:“打吧,朝这儿打。”他指了指脑袋。张甫先怔住了,他没有想到,马子凯一点儿也不畏怯。马子凯一看,张甫先在迟疑,就说:“把你那玩意儿收起来吧,我玩手枪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子哩,要我gān啥,你说。”马子凯明朗地表示。张甫先事先未曾想到,他说:“省委要我们护送十几名gān部从雍山进边区,你把看守山口的那十几个乡丁撤回来。”马子凯笑了:“这么点小事,还用动枪吗?人进不了山,你提着枪再来要我的脑袋不迟。”张甫先收起了枪,溜出了乡公所。
马子凯能识时务。凤山解放前夕,他暗地里和游击队有了来往,使岐阳乡成了游击队活动的根据地。凤山刚解放,他被抽调到西水市,扩建原来的西水市卷烟厂。卷烟厂正常生产以后,他本来可以在那里gān下去,一九五○年正月,他出事了。事情也是出在元宵节之夜。那天晚上,村子里的戏楼上唱大戏,他带着去许昌购买烟叶的一笔款子回到了松陵村,准备过一个团圆之夜,第二天就东去。好长时间,他没有和女人在一起了。他的女人是凤山县王家庄王举人的奶gān女,人长得标致不说,断文识字,贤惠能gān。他和女人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婚后,两人相亲相爱情感笃深。他在县城里当差时,女人跟随过他几年,后来,他当了乡长,怕女人跟着他招祸,就将女人送到了松陵村。晚上十点多,他钻进被窝,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云雨一番,三个土匪翻过院墙,砸门打窗子。马子凯提防着这一手,他一回来就将皮箱放到后院的窨子里了。土匪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绑在后院里的椿树上,问他钱在哪里?他张口便骂。土匪打得他鼻血流得满脸都是,他不说。他知道,一旦失去了那笔钱,他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保不住。土匪没有得手,绝不甘心,他们将家里的菜油找出来,倒进了锅里,用火烧开,在扫帚把儿上蘸上菜油,抹下他的裤子,在jīng尻子上墩,他疼得直叫唤,额头上汗珠滚滚,昏死过去了几次。后来,他的女人实在不忍心他受皮肉之苦就说出了藏钱的地方。土匪卷上钱走了,没要他的命。他在家里养了十几天伤,回到西水市,给西水市军管会的领导如实汇报了被抢的经过。他被关押了两年,一九五三年的年底,回到了松陵村。没多久,被戴上了地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三十年过后,马子凯想给自己做寿。他和儿子、儿媳商量,儿子马英年一声不吭,不表示态度。儿媳朱乖巧不情愿,理由是,闹腾得大了,田广荣就会收拾他们一家,再说,做寿也要花一笔钱。马子凯到县城里,和韩文轩说起了这件事,韩文轩不仅支持他做寿,而且拿出一百元给了马子凯。有韩文轩的一句话,他主意就定了:六十大寿,不但要做,还要做体面。
给父亲做寿本来就是儿女们的事,马英年一看父亲坚持要做,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
马子凯要做六十大寿的消息在松陵村像风一样刮开了。但他的做寿竟然成为松陵村一些人的难题,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了。薛翠芳就是一个,为了这件事,她来讨教田广荣。
“你听说了没有?马子凯做寿要招待全村人?”
“听说了。”
“你说该去还是不去?”
“咋能不去呢?”
“你也去?”
“当然去。”
“马子凯是……”
“他就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咱也要去。现在不是老人家那时候,不讲阶级斗争了。”田广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是呀。”
田广荣身子向后一仰,脊背靠住了椅子,目光显得很散漫。薛翠芳一看田广荣的神色不对头,就乞乞吭吭地说: “我还有一件事……”
田广荣的身子动了动,瞟了薛翠芳一眼:“还有啥事?”
本来,薛翠芳不打算说这件事,她一看,田广荣对马子凯做寿的事兴趣不大,就把装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马生奇要和我离婚。”
薛翠芳话一出口,田广荣站起来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现在就要和你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