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薛彩云下了班,见杨树林正在院口钉报箱,嘴里叼着钉子。
薛彩云问:钉它gān嘛。杨树林将嘴里的钉子敲进木板:订了一份晚报,每天给送家来。
薛彩云把车推进院里问道,怎么想起看报了。
杨树林满意地看着报箱说,不是我看。
薛彩云更不解,问:谁看。
杨树林收拾着工具说,咱儿子看,我准备对他进行胎教。
薛彩云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
杨树林说,感觉。
此后每天下了班,杨树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报箱取报,然后吃完饭让薛彩云躺在chuáng上,对着她的肚子字正腔圆地朗读,内容既涉及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人民久久沉浸在快乐的海洋中,又囊括改革开放的chūn风chuī遍大江南北,国民生产总值不断创新高,每次他都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连薛彩云翻过身也全然不知,经常是对着她的腰椎或臀部念念有词。
一次杨芳来看薛彩云,见杨树林正读得津津有味,而薛彩云已酣然入梦,就说,哥,你gān嘛呢。
杨树林说,正给儿子胎教,提高他的文化素质。
杨芳说,嫂子这刚一个多月,怀孕要三个月,胎儿才五脏俱全,那时候才有效果,现在只能对牛弹琴。
杨芳是带着医药箱来的,里面装了医疗工具,来给薛彩云做检查。
她打开箱子,见杨树林还在一旁看着,就说,哥,你回避一下。
杨树林说,你嫂子是我媳妇,看看不犯法。
杨芳说,那也不好,这种场合不让家属看。
杨树林说,行,我去外屋,你可悠着点儿,别伤着咱杨家的接班人。
杨芳说,还用你说,我是他姑。
检查完,杨芳告诉杨树林,薛彩云一切正常,杨树林说,那就好,并叮嘱杨芳,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好发现错误,及时纠正。
薛彩云出现了gān呕现象,有时候正给顾客称着菜,就忍不住跑到墙角呕吐,吐了半天,除了吐沫,没有别的。
与此同时饭量与日俱增,原先吃饭只盛多半碗,现在吃完两碗还要再添点儿,杨树林对此的解释是,很正常,毕竟吃饭的是两个人嘛。
为了预测薛彩云酝酿的下一代是男是女,杨树林做了两道菜摆在薛彩云面前,一个是银耳拌山里红,一个是老虎菜,一酸一辣。
薛彩云拿起筷子,看了看面前的两盘菜,又放下筷子:我想喝酸辣汤。
杨树林说,只能在山里红和老虎菜中选择,两者取其一,不能另行添加。
薛彩云说,可我就是想喝酸辣汤。杨树林挠挠脑袋说,喝酸辣汤不难解决,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思索着进了厨房。
杨树林考虑了许久,薛彩云不耐烦了,问酸辣汤做好了吗,杨树林说,你愿意喝更辣一点的,还是酸一点的,薛彩云说,酸辣适中。
杨树林找出胡椒面和醋,心想,问题真的复杂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薛彩云的肚子像个chuī了气的气球,眼看着膨胀起来,八个月的时候,腰围已达三尺六,原来杨树林从后面一条胳膊就能揽住她的腰,现在要两条胳膊才勉qiáng围住。
从知道薛彩云怀孕那天起,杨树林就按书中所说,给她制定了一份营养又科学的菜谱,现已进入怀孕的最后冲刺阶段,杨树林变着法儿地给薛彩云换口味,让她既要吃饱,更要吃好。
星期天的早上,薛彩云起chuáng后发现杨树林不知去向,只在桌上给她留了一碗豆浆,两个jī蛋和一盘炸糕。她梳头洗脸完,边吃边想:能去哪儿呢,大礼拜天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杨树林回来了,一手握着竹竿,一手拎着水桶,里面装了几条一拃多长的鲫瓜子。
薛彩云说,你还有这种闲情雅致。
杨树林倾斜着水桶,让薛彩云看里面欢蹦乱跳的鱼:给你和儿子钓鱼去了,中午给你们做鱼吃。
薛彩云说,这么小,不如去菜市场买条大的,也不贵。
杨树林说,鲫瓜子都这么大,钓来的鱼好吃,鲜。
杨树林做了一锅垮炖鱼端到薛彩云面前。为了把鱼骨炖苏,几条小鱼放在火上炖了两个小时,直到煤气用完,这时出现在锅里的不再是一条条棱角分明的鲫鱼,而是一锅粥一样的絮状物体,袅袅腥气升腾而起。薛彩云问,什么呀这是。
杨树林说,鱼呀。
薛彩云又问,鱼在哪儿。
杨树林说,它们已经赴汤蹈火了,吃吧,咱儿子需要补钙。
杨树林盛了一勺,送到薛彩云嘴边说,中国足球为什么不行呀,因为队员缺钙,中国人普遍缺钙,不能让咱儿子重蹈覆辙。
薛彩云在劝说下,拿起铝合金的小勺,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而杨树林并不急于吃饭,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从箱子里倒腾出一些破旧衣服,撕成一条一条,又找出针线,戴上顶针,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薛彩云边吃变问,你这是gān什么,杨树林说给孩子做尿布,薛彩云说,放那儿吧,一会儿吃完了我缝,杨树林说,你的任务就是把孩子孕育好,别的事情不用操心,够吗,不够我再去钓,薛彩云说,够了。
薛彩云硬着头皮喝掉一锅鱼粥,打了几个腥气冲天的嗝,然后擦擦嘴,像个皇后一样,心安理得地躺在chuáng上,看着杨树林收拾碗筷。
一切收拾妥当后,杨树林搬了把板凳,坐在chuáng前,抄起前一天的晚报,又给薛彩云读开了。那时报纸版面少,内容单一,杨树林给薛彩云读了一段邓小平同志的《当前的形势和任务》中的讲话。
读毕,薛彩云感觉腹中蠕动剧烈,疼得喊了起来,杨树林说,一定是咱儿子在里面为这么振奋人心的讲话拍手称快,还没出生就有这么qiáng的理解力。
这时薛彩云的肚子发出了动物才有的声音,杨树林说,咱儿子跟我说话了,他俯身贴在薛彩云的肚皮上,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杨树林不满足于只是听听,他的手掌沿着肚子的起伏游动了起来,明显感觉到里面的小东西做出反抗,手到哪里,小东西就顶撞哪里。
杨树林说,才这么大就跟我对着gān,将来不定怎么跟我打仗呢。
薛彩云的预产期提前了,刚够九个月,就早早住进医院。
杨树林请假陪伴左右,每天制造轻松愉悦的话题。
杨芳也频繁视察薛彩云的病房,得空就告诉她生产的时候劲使在什么地方。
在众人的鼓励下,薛彩云对自己顺利分娩充满信心。但还是出了问题。
那天一大早薛彩云就被推进手术室,众亲属前来加油助阵,坐在产房外等待好消息传出,但久久没有音信。
一个小时过去了,杨树林坐立不安,心里反复叨念着:薛彩云同志,加油!薛彩云同志,加油!
为了及时通风报信,杨芳写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参加薛彩云的分娩过程。
三个小时后,杨芳焦虑地从产房出来,说了许多专业术语,包括杨树林在内的众家属们都没听明白,杨芳只好举了一个形象生动的例子:就跟大便gān燥似的,有屎,但死活拉不出来。产房传来鬼哭láng嚎的叫喊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从声音上无法分辨是否出自薛彩云之口,但今天只有她一个产妇,所以,此时她一定万分痛苦。
声嘶力竭的喊声持续半小时之久,护士端出血淋淋的器械和面纱,又端进锃亮的刀钳和雪白的纱布,看得家属目瞪口呆。
片刻后,大夫走出产房:谁是产妇的丈夫?杨树林跑上前:我。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夫说,产妇和婴儿的情况极其危险,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杨树林不知所措,难以取舍。
大舅子说,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要大人。杨树林不想放弃:那孩子怎么办。大舅子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树林忍痛割爱,在家属通知单上签了字。
大夫拿着杨树林的签名,匆匆走向手术室,门刚推开,就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杨帆哇哇坠地了,危言耸听不攻自破。杨树林露出灿烂的笑容。但薛彩云火速嫁给杨树林,仅九个月多一点儿就生了杨帆的这件事情,在邻居中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第二章
1979年1月,一份关于香港厂商要求回广州开设工厂的来信摘报送到了邓小平同志那宽大的办公桌上。邓小平同志习惯地点燃一支“熊猫”,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次拿起那份摘报。尔后,立起身来,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大比例中国地图前,目光落在毗邻香港、澳门的东南沿海那块地方,凝神良久……
在薛彩云歇斯底里的喊声结束后,地球上又多出一个生命。
她已疲惫不堪,看一眼儿子的力气也不复存在,闭了眼便昏昏欲睡。
杨帆哭喊着被杨芳擦去血迹,抱进保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