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和妹妹不喜欢甜食吗?”
“我妈妈喜欢吃酱菜,最喜欢吃腌白菜和腌茄子。妹妹虽喜欢甜食,但却不喜欢这种饼。大概因为那是老人家吃的点心吧!那小孩喜欢吃泡芙就光喜欢吃那些洋式甜点。偶尔爸妈买回来,我上学还没到家,她一个人就全包办了。我一肚子气,常常会因为这种事吵架。”
微笑的布美子双眼润湿,这是第一次她谈起自己的事。鸟饲沉默着。
事件发生后,布美子自己决定断了与家里的关系。在仙台市经营杂货店的父母为了见女儿一面,好几次到监狱探监,但是布美子以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为理由一直拒绝会面。
出狱后,在总房半岛的观光饭店工作时,母亲去探视她,那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见面。那时听到妹妹有人来提亲,但因为布美子的关系马上就chuī了,心头一紧难过极了。也就是这个原因,她把饭店工作辞了,好像逃难一样地四处辗转流离,再也不与家里联络。
布美子不等鸟饲问,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说完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拭泪:“真是的,你看我,又开始说这些。”
即使鸟饲心里焦躁地想,请继续再多说点别的,但还是保持沉默。要是这时开始连串发问的话……
“你妹妹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布美子拨开前额掉下的头发,扬起寂寞的笑容。“听说她结婚了。不是相亲,是自由恋爱。妹妹自己写信寄到以前的饭店告诉我这个消息。旅馆的女经理不知道我的去向,一直保管着那封信,等到我有机会和她见面的时候才jiāo给我。里面有一张穿着白纱的照片哦!变得好漂亮,都认不得了”
“你想见她吗?”
“什么?”
“你难道不想见见双亲和妹妹吗?”
布美子不说话,在chuáng上的花束散着淡谈的香。
“要是我的话……”他说,“大概会很想念吧。这没有什么好觉得丢脸或什么的,这是自然的感情表现。”
“我不会见他们。”布美子有一点低着头说,表情僵硬。“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这么决定了。”
“是这样吗?”鸟饲说。两人之间沉默扩大着。
“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什么?”
“我已经还债了。还够了。这点我想大家都会同意的,你自己应该更清楚。该是让自己快乐的时候了,不需要再折磨自己,再继续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不是吗?”
背靠着chuáng沿,布美子抬起头,浮起了很深远的表情,但是马上就消失。脸上有静静抗拒似的沉默,像波làng一样扩大。
“你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
“我大概又惹你厌了吧?”鸟饲脸上出现笑容,“我真的是没有那个意思。”布美子没有回答。有敲门的声音。年轻娇小的护士踏着紧凑的步伐进来。
“替你抽点血,矢野小姐,明天检查用。护士向鸟饲致意,很利落地用棉花在布美子的手上开始消毒。布美子在抽血的时候,鸟饲拿起花束和花瓶走出病房,用洗手间旁的水龙头给花瓶装水,浇花。然后在病患集中看电视的吸烟室里,抽了一根烟后再回到病房。护士已离开了。布美子头靠在枕头上仰着休息,鸟饲将带来的糕饼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一抽完血,布美子就虚弱地说道:“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连我也是只要一听到抽血就发昏了呢。一定累了吧。”
“不、也没有那么……”
布美子努力想起身。鸟饲制止了她,并将浇过水的花瓶放在桌上。
“你不觉得香气太重了吗?我忘了,应该买香味谈一点的花。
“投关系,我很喜欢这香味。”
在茶几上有一本用红色的千鸟格布料包着的书。
“好漂亮的书套呀!是什么书?”
布美子脖子转了一下,往茶几看说:“是圣经。我受洗了,二十七岁的时候。”
“是这样的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二十七的话,正是他当兵的时候。
三楼病房的窗外开始下起雨来。街灯在各处闪烁。鸟饲拿起风衣:“那么,今天就到这里。请好好休息,我还会来。”
布美子没有说话。鸟饲将一直带在身上的大背包背在身上往门外走。
就在要抓门把的时候,背后的布美子叫住了鸟饲:“等一下!”
回过头,布美子仰躺着。不是望着睁大眼睛的鸟饲,而是望着天花板。
“还来得及吗?”
“什么?”
“我所剩时间不多了,即使如此还来得及吗?”
“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你的书。”
失去了力气,布美子的手垂在chuáng边。布美子在枕头上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张开失去血气的嘴唇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十三位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士,全部瞻仰过布美子的遗容后,结束了简短的仪式。鸟饲随同经营咖哩店的野平夫妇步出了教堂。在正面的大街上,黑色的大厢型灵车已等在那里,准备把遗体运往火葬场。
教堂的正馆旁有一株樱花树。可以看到雨水打在四处飘零的樱花上。落在地面的花瓣浮在积水的表面上,承受着不断落下的雨水的敲击而跳起舞来。
“不知小布有没有看到今年的樱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说。
“我想她应该从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鸟饲这么一说,野平夫人应声:“是吗?”然后闭起了润湿的眼睛点头说:“说的对,应该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恶化是在三月二十九号。那阵子野平夫妇每天都去探病,好几次都碰到鸟饲。夫妇俩常常凝望着熟睡着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静静地守着布美子然后离开。
在三月底的时候,鸟饲和野平夫妇商量,虽然没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许,但是不是该与他父母联络了。夫妇俩说他们也是这么想,所以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双亲取得联络。
几天后,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来东京。布美子在恢复意识时似乎和家人jiāo代了些什么。但是到底说了什么,鸟饲无从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长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时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正好病房内没有别人,最后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鸟饲一人。
布美子几位男性亲戚走过来搬灵枢,父母则紧跟在后面。手中捧着布美子遗照的是喜欢吃泡芙的妹妹。因为人手不够,往灵车的途中没有人可以打伞遮着灵枢。鸟饲将自己打着的黑伞遮着灵枢以免雨淋,他这么一做,野平夫妇也马上打伞过来。
棺木安放进了厢型车。布美子的父亲向着鸟饲和野平夫妇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亲那边却像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低着头仓皇地坐进车内。
chuī起了缓慢的风,将雨chuī得斜斜的。灵车开动了,目送着那黑大的车影在烟雨蒙蒙的大街中渐行渐远。鸟饲被一股自己也无法说明的qiáng烈感情所袭击,禁不住仰天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