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凛冽她chuī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làng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qiáng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润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làng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pào进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huáng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小姐,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烦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yín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 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chūn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chūn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褡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 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chūn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 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苏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chuī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dàng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jīng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làng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dàng。——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