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shòu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dàng。

  她挣扎,但狂bào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bào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qiáng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qiángjian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yín妇!"

  yín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yín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qiáng忍了。

  第二节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chuáng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yíndàng……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yīn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qiáng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忽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bī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dàng,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 还独自去帮其他同志,又独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农服,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luǒ露的部分,闪she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gān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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