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磨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gān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jīng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俏俏地盯着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làng呀嘛làng打làng……"

  一làng一làng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yín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gān,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yín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幕然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yín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jiāo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yín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gān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长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jiāo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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