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办法死得慢一点么?」
「都求即死,还拖延?」
「万一要等至爱家人来会面呢?」
「那倒得延一延命。」戈大沉吟:「唔——听过有人花钱请乞丐,让乞丐用背扛着受刑者的屁股,若半坐在人体上,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致于速死。」
于昌叹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等谁来会面了。这回关进大牢,妻儿也失去音讯,没来过,不知他们有否为我奔走?我是冤枉的——」
「你肯定得罪人了。」
谁是于昌的「仇家」呢?都因一时狂妄,他大概心知肚明。只觉万念俱灰。
戈大挪动一下,于昌的脖子受这一扯:
「疼啊!」
「江湖传闻,受刑者每天生吃一只猫,可以提jīng神抗折磨,不知是否有效?」
「唉!受刑的到哪找来猫?还生吃?真荒谬!」
「说说笑笑又一天吧。」
说说笑笑,谈心事,忆前尘。否则日子太长太难过。
于昌一天一天的了解这被枷锁在一起的难友。
戈大虽是大盗,但不失有道,只劫富济贫,下手快狠准,才让富商贪官恨得牙痒痒,非置诸死地不可。
「我也并非十分侠义,只用一半济贫,一半落自己口袋,算来我亦富甲一方。可惜一时不慎,被人出卖,才他妈的蹲大牢,看来逃不了判个死!」
戈大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不过戈大虽老粗,却是个半好人,坏不透也歹不尽,为势所bī才过刀头舐血营生。
见于昌瞅着他不说话,戈大竟腼腆起来:
「兄弟,我知自己长得特丑,别瞅得我心里发毛。」
「我不看你,又有什么可看?都这『两位一体』的份上了。」于昌苦中作乐,也安慰他:「你长得不算丑,比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还俊。」
「见笑见笑——」
正说着,牢房外有人声。
于昌原背着,便扭过头去,把戈大连脖子带人也一并往外拉扯。二人往牢门一瞧,戈大木无表情,于昌却十分激动:
「你!怎么现在才来?」
牢房外是于昌的妻子。于昌等她好久了。一直坚信自己终会沉冤得雪。
「盼到你了!」他赶忙追问:「怎么样?想到办法没有?找到人帮忙么?这些日子你gān嘛去?失去音讯,还道你们也出事了……」
妻子还未及回答,于昌久未联系,满肚子的话要倾吐,又道:
「今天起来一直眼睛跳,人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是两边眼皮都跳——」
「唉,」妻子叹了一声:「好苦。为你这事到处求告,可事必有因,你我心里也明白,这场横祸是钮仲滔gān的勾当,只手遮天,官府也听他的。」
「就知他是黑手!」
妻子已再三托人乞求钮家老爷,并愿意下跪,代言行不逊得罪大人的于昌忏悔。多方奔走,家中财物一空,连小小的房子也卖掉了。
但钮家不缺钱,这些小眉小眼的奉献不在眼内,他只是一口气难下。于妻等了好多天,才肯见。于昌曾骂权贵心术不正仗势欺人,给他画像偏不画脸,讽他本来就「没脸」?好!此番他不但吃不了兜着走,更连头颅也没了。巧手指画肯定作废——
钮仲滔冷冷一笑:
「得罪我的又不是你这妇道人家,不必代夫下跪。他要是悔不当初,彻底改过,我倒可以高抬贵手,让他低头过去。」
他下令:
「着于昌重新给我指画一幅《chūn游行乐》,我看了,满意了,就救他一命。」
「谢谢大老爷!」
死也是他,生也是他。一根傲骨怎斗得过权贵魔掌。
妻子哀求于昌:
「你给他画好点,仔细点,他一口气下了,你也就有指望了。」
于昌固执不允。
「已经孑然一身贫无立锥,别硬了,再不答应,就连锥也无。」
「真是欺人太甚!」
妻子求了又求,不管牢中身畔还有个陌生的戈大,面面相觑。苦劝了好久,心力jiāo瘁。
终见于昌勉qiáng点头。
妻子取出一些银子贿赂狱卒,请他们暂时打开枷锁,并把纸和墨彩等摊在眼前,千叮万嘱:
「我明晚来取画,你记得面貌画好点,画登样点,顺老爷意思,明白么?」
走时还回头:
「就倚仗你的指头,救自己一命!」
于昌虽道钮仲滔「没脸」,可他化灰也记得他嘴脸。为富不仁,面目可憎。
「哼!那么狰狞我怎画得下去?」
狱中光线昏暗,妻子早已打点好狱卒给点燃一根蜡烛。
就着掩映的烛光,他望天花望木栅望斑驳污秽的泥墙歹地和待判死囚。
对面充血而微突的大眼睛瞪着他。
这些日子被迫连枷相挨,他早已看熟戈大之奇特面貌,真是天下第一丑!肤黑似炭,发卷如鬃毛,颊上额角都有伤痕,有击裂的也有刀砍的,爬满新新旧旧蚯蚓般的疤,双目血红,嘴唇厚黑,像猛shòu多过像人。
心忖:
「你这脸确与众不同,跟兄弟我一样,仅余一点正气。」
但不肯攀附,劫富济贫,出口乌气,那又如何?
他如今亦不过为权贵服务,乞求保命之奴才吧。真瞧不起自己!
于昌在黑牢中,藉着明昧烛光,指头蘸彩蘸墨,开始作画。他的日子回来了,小指、无名指、指甲、指背、指侧、掌心……发挥了独特灵巧功力。
钮仲滔的探子回报。他嘿嘿一笑,趾高气扬:
「什么文人雅士书画名家,一一都是听令取悦的贱骨头,不折腾一下不知死活!」
翌晚,于昌妻子急来取画。
「画好了,灾劫过去了。」
——谁知一瞧之下,目瞪口呆。画中那在山光水色间自由行乐的主角,不是钮仲滔,而是带着几分纯真笑意的太湖大盗戈大!
于昌道:
「你不用再为我奔走乞求开脱了。如此屈从,他日出去了,亦自感羞耻,没脸见人,生不如死。我于昌虽非壮烈,但决不作奴才之画。」
妻子当下心灰意冷,深明他无可救药了,再劝说亦白费力气。
长叹一声。
她连指画佳作也不敢带走,默默离开了牢房。
只无奈告知权贵:
「于昌生病了,手抖,不能作画,请谅。」
钮仲滔知于昌不服yín威,决定不理死活,由他自食其果。
无人开脱,屈打成招。
戈大为首犯,且背两条人命,判秋决斩首;于昌凑巧在太湖「落网」,为悍匪「同伙」兼「掩护接应」,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判决书下来了,二人心知肚明。希望他生不再无端牵连吧。
「戈大哥,兄弟我一穷二白,只以拙作送你一程。」
于昌把那幅指画送给戈大。悍匪一瞧,吓?自己竟是画中主角,在山水之间豪情万丈——虽只虚拟,心中感动不已,从不流泪的他竟双目泫然:
「此乃一生中最珍贵之大礼!」
又道:
「我一大老粗,火里来水里去,都是刀剑鲜血,从未沾上半丝艺文书画气,受不起呀。于老弟真我恩人知jiāo。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永记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