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大反复端详,看了又看,彻夜不睡仍在看,爱不释手,嘻嘻地笑,累得连枷的于昌也得陪着。
戈大道:
「我俩已无机会江湖行走,有缘他生再见。」
又道:
「为兄一定用尽千方百计来报答你。」
行刑前一天,死囚得到最后晚餐之恩赐,家人可见最后一面,以作永别
——当然亦得贿赂狱卒开个方便门。
晚上,忽然有位衣着高雅的白衣少年来探望戈大。塞以重金,监守宽松了些。他带了酒菜huángjī,又与戈大私语……
于昌与戈大的连枷得以解脱,二人舒展筋骨。于昌虽判死,亦可缓刑二年,见少年与戈大密切私语,知是至亲。他明日便脑袋搬家了,父子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儿。
于昌很清楚,到他大去之日,不会有人来送行。
——因为,自己冥顽不灵,拒向权贵屈从,怕祸及妻儿,且身陷囹圄之死囚,亦无力照拂。当他改以戈大为主角不肯为钮仲滔指画翌日,已央狱卒稍开枷锁,疾笔写了一封「休书」,与妻子分袂,着她趁着年纪不大,回乡改嫁,全心抚育儿子,务农也好工匠也好,别朝文艺方向努力,亦千万别招惹权贵恶霸,过平淡平静生活,不虞杀身之祸。自己为一根傲骨送命,却也不悔。
瞅着戈大向白衣少年jiāo代后事,于昌不免满怀感慨。
只听得戈大出示他所赠送的指画,依依不舍:
「此画是老爹之遗像了,画得多像!多好!真舍不得——把它jiāo给你娘,说我一身罪孽,对不起她,望她原谅,也望你恕我——」
「爹,我们不该舍你夜奔,从此天各一方。娘也有苦衷。」
「算了算了,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咱就心照了。」戈大着少年见过于昌:「他是用指头画画的大画家,爹江湖打滚多年,死前唯一知jiāo。」
戈大千叮万嘱:
「于大哥判了死缓,你必须代爹报答他,竭尽全力救助。若他有幸不死,你好好待他!」
「明白了。」
「就这样。」戈大把指画卷起,珍重地jiāo予少年。于昌只见白衣少年高雅清秀,泪珠在眼眶中打滚,楚楚可怜。心忖:
「做爹的如此粗豪,少年一定长得像娘亲,有裙带气,难怪母子不能与戈大相处。」
又奇怪:
「然则何以下嫁太湖大盗?当中必有因由。」
但夜已将尽人已将死,说什么也无谓。一言难尽。
戈大把少年送出牢房。
「代我照顾娘,你们保重。」
「放心。」
少年qiáng忍辛酸,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戈大与于昌在清晨被押赴刑场。
灰蓝色yīn天,没一丝阳光。好不惨然。
于昌虽缓刑,但他得「陪斩」。戈大在人头落地之前,对他道:「老弟我先走一步了,我孩子会报答你的!」
当日下午,戈大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墙上。于昌曾跪在他身旁,亲睹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当场,他双腿发软,双手颤抖。再勇敢固执坚决,也会恐惧。
回到牢中,此后他不必受连枷之苦,但又有点怀念二人「连成一体」时,虽疲累痛楚好歹有个聊天的伴儿。
于昌深沉地昏睡了两天。
混沌中醒来,跟前竟有小菜几碟,与昔日难咽的牢饭相比,不啻珍馐美食——看来是有人使了银子打通关节,让他纾缓解馋也换换口味,死前改善生活过些好日子吧。
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书、好酒送来。外头风言风语口耳相传的消息,于昌听得有人非跟钮仲滔「对着gān」,不断揭发他的劣行,向更上级官府举报钮贪污弄权,层层上诉,想亦重金打点,非治他罪不肯罢休。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来有理有钱还为民伸张正义求办jian佞,大快人心。
半年后,钮仲滔气数已尽,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狱,恩赦于昌,他可以回复自由了。
不过出狱后的于昌,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书,心灰意冷另觅夫家,与儿子跟了个乡间种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无太多选择,但不须为文人画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温饱,平淡度日。
妻儿的境况,是城中典卖房子的「摇头」赵三告诉他的。「摇头」又称「瓦摇头」,皆因买卖房屋居中渔利,即瓦片见之亦摇头叹息。赵三就是当日于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拢跑腿把小小房子卖掉筹钱的。
于昌连立足之地遮头片瓦也没有了,该摇头的是他!
不过,经历无妄之灾,又大难不死,只觉活着就好。希望战胜颤抖的手指,重新开始作画卖画生涯?但在陪斩那日起,他的指头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无客可挑。他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寄住,画些小件,挣几两银子餬口。
寄住庙宇中还有个贫寒书生,一心苦读赴京考科举功名。他倒是不知世情险恶,仍兴致勃勃通宵不寐。
于昌欷歔:
「我经此一役,怎么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日子马马虎虎,虽亦过得下去,但总觉寂寞抑郁不得志。
一日,他到大街买了些糕团,有青团、夹沙条头糕、麻苏团,回去泡壶好茶,苦中一点甜,聊以果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有人骑马驰过。
他不以为意。
那人忽勒马急急回转,停在于昌身前,卷起一阵泥尘。他瞇缝着眼看不清楚。
「于大哥!」
声音有点耳熟。
「谁?」
于昌擦擦眼睛。是谁呢,这世上还有谁会那么热切地找我呢?
一瞧,啊,才认出是他。
「差点在仓卒中错过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正是当日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过去,戈大已遭斩首示众,陪斩的自己历尽沧桑,颤抖的指头难以回复当年勇。
于昌与下马拱手示礼的少年道:
「每回我的眼跳,一定有事发生,叫人忐忑。今天又是两边眼皮一直抖。」
又苦笑:
「就像这不争气的指头,一直抖。」
「于大哥,我遵父遗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于今诬害你的钮仲滔已抄家入狱,你含冤得雪。至于恩——」
「小兄弟,言重了,别放在心上。送你爹指画纪念,不过举手之劳。」
「娘亲——」
「对,你娘身体可安好?节哀顺变。」
「爹刀头舐血生涯,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这回娘非让我寻到你,有事相求。」
「我何德何能?」
「请于大哥跟我来。」
别瞧少年纤秀,一伸手一运劲,硬把于昌拉上了马。
「小兄弟身手不凡。」
「聊以傍身。」
二人一马,驰至不可知之地。
于昌怕马快,紧抱少年中腰,他若无其事策骑,未几,已到了河边。
早就有一艘大船停泊相候了。
「我们到哪去?」
「到了便知。」
于昌见他不答,也不再多问。自己死里逃生,孑然一身;无长物,无后顾之忧,有何放不下看不开?亦不虞有诈,随之走到天涯,也很放心——说来,戈家小兄弟才是自己的恩人。世间恩仇,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