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赶下场会瘟生,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墨镜中透出一丝紧张,直至远离旅社,走到轧闹猛的南京路一带,方吁一口气。
先到「老大房」买了大包熏鱼,加瓶huáng酒。人人都说上海老店的熏鱼「透味」,柜台横边竖立一块金字朱漆的木牌。既来一趟,怎能错过?
之后上了单辫无轨电车,不管啥站,上了再说。任从电车行驶,目的是胡走乱dàng不辨行踪。失笑:「土包子少见多怪,没坐过大都会的电车,还避免携带铜钱金属,以防触电危险。」
下电车后,找到一家旅社,开个房间先住下,登记名字是「菱青相士」。店方心照不宣。夜了,此刻买不到宁波或者福州的船票,还是先休息一下明日安排吧。
来到上海,本来以为手上有点钱,快活一阵子再找出路。谁知出事了,不得不走。
是一条人命!
「大上海」旅社的清洁女工在午间为「 218」打扫卫生和更换开水壶时,一直没人应门:
「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
昨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女工怎肯放过侍候机会?而且心知客人昨儿晚上召来女相士相聚,得收拾一下吧——
再叩门,仍无反应。
不对劲!
服务员加入叫门阵营。没人应。终于开锁……一众脸色煞白,chuáng上躺着一个尸体。
根据登记资料和旅社中人的供词,警方只能循这个方向侦查:——
chuáng上躺着的尸体,男性,脸容被划花,颈上有捏过的瘀痕,此乃致命原因。外来旅客身世不详。开房间时用「于哲」名字,只道住三五天,未定。行李有被搜掠痕迹,钱财贵重物品皆不见,箱子上的名字,与登记名字不一样:「徐康」。
死者是徐康,凶嫌应是一度进房共聚之女子,身形高?、浓妆、烫发、戴墨镜、拎手提包。离去时甚从容,故未引起怀疑。上海滩烟花女子如过江之鲫,据统计,民国十年租界里有jì女六万多,到民国二十年,已超过十二万。
警察问:
「你所见之女相士朝哪个方向走去?」
服务员缩缩势势道:
「从四马路朝南京路那头,可没特别留意。转眼就消失了。」
「以前见过她吗?」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她都戴墨镜,样子看不清楚。」
「有什么特征?」
「气质谈不上高雅,可体形却健美。」
「仔细说说穿的什么衣服?」
「改良旗袍,水红水红绸子,硬领头吧?别了个别针,珍珠,是珍珠吧?高跟鞋,当然,穿了特显高……」
人人都以为jì女杀了嫖客,然后劫财逃亡。
人人都以为死者是来历难以查探刻意隐瞒身份的过客,真名徐康。
人人都知道,上海滩头天天死人。这又是一桩悬案。破不了,但无人追究,亲朋戚友想不到他在异乡出事,根本没人可通知。
旅社方面,当然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以免影响生意。
任何一位老板,打开大门,当然希望客似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业务竞争大,jì女多有黑帮流氓作后盾,服务员话多了,老板不悦。
不过到底是命案,翌日成了报章头条。
——打开报章细看头条的,就是徐康本人。卸下旗袍,脱去高跟鞋,妈的!多累!
他已身在从上海开往福州的客轮上,吃着熏鱼喝着huáng酒了。船已启锚,船体缓缓漂离码头,顺流而下。
三天前,他才从武汉乘搭客轮来这著名的冒险家乐园,背一条人命逃亡。谁知今日又得避走南方。将计就计也罢,徐康改名罗端,是个男子名字,那女气的「菱青相士」,随着退房间,换装束,已成过气。
而死在「大上海」 218号房间的男人,究竟是谁?
徐康(一度改名于哲,再改名罗端,日后或另有新名字,天晓得)三天前自武汉上了这客轮,缓缓驶向上海。沿途是长江美景,很多乘客都走上甲板,悠闲地迎风赏山赏水——只徐康没那个心情。
一身黑衣的他,刚刚做了大买卖,说「买卖」,其实不花本钱铤而走险。他吊在一个银楼商人后头,原本摸了底,知道当日在银行提取了一笔钱,跟到僻静处抢劫就走。
虽已是民国廿多年,文明进步,可社会仍贫富悬殊,武汉仍是穷困城市。像徐康之流,得不到民国政府好处,都靠「自力更生」。之前,他已下手多趟,每有斩获,可以花上一段日子。钱花光了,再物色对象。
他用刀子抵住商人脖子,抢了公文包包便跑,谁料苦主极力挣扎反抗。
「找死!」
徐康见事急,吐口唾液给他一刀,抹在脖子上,很快不吱一声不支倒地,血冒涌而出,还带泡泡。
既已出人命,他当然逃亡。
认定了上海滩。这冒险家乐园对他而言,「冒险家」言之尚早,可逍遥法外先到「乐园」见识一下。怀里揣着巨款,胆子就壮。暂避风头享受一下。
基于本能,徐康站在稍为远离人群的地方,四下打量,以免成为通缉犯也不自知。眼睛像是浏览长江景色,亦不遗漏甲板上各人一举一动。一切没有异样,看来他是逃出生天了,真好运!
客轮泊了码头,徐康确定自己完全没事了。
先朝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走,饱餐一顿。咦,看到小姑娘在兜售。
「这是什么!」
「先生,买一条『江南票』吧,看你红光满面,一定会中奖。恭喜先生发大财!」
「奖金有多少?」
「头奖有三万哪先生。」
小姑娘见他有意,又推销:
「除了『江南票』,还有『大利票』,还有『陕西奖劵』,还有『娱乐票』,还有『大好彩』……」
原来上海滩头彩票名目如此茂盛,博彩的人亦寄予厚望,祈一票独得。徐康一忖:「初来宝地,也买个彩头图个吉利,说不定运气好再捞一笔横财。」当下掏钱买了几条,放口袋中。又问:
「附近有啥旅社好下脚?」
小姑娘手一指:
「福州路,我们唤四马路那头有家『大上海』,就在南京路后面。方便。」
正往后面走,忽然有一物件拦在徐康跟前。
一瞅,是把折扇。
持扇的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问:
「无毡无扇,神仙难变。先生是外地来的?买一把折扇么?」
「莫名其妙,谁要买扇?」
「买把扇,搧走黑气迎红光。」
又作势端详一下:
「先生,恕我直言,身上有点腥味,印堂有朵乌云,想必需要冲冲喜添点彩,对吧?」
徐康不动声色,只微笑:
「江湖术士!」
其实心内忐忑,莫非是个「生神仙」?
「先生请瞧——」
一打开,扇面有画,涂着彩色,是幅「牛女双星会」的石印版画。牛郎织女横隔天河,眉目传情,意境一般而已。
正欲掉头他去。
老头忙缠住:
「先生——请仔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