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好了点。」何慧欣回复正常,放心了:「下次再来吧。不急。」
qiáng调:
「除了星期三,对吗?」
刚想出门,又回过头来,闲聊:
「锺医生那么忙,门诊时间又长,他女朋友没抱怨吗?」
「这是医生的私隐呢。」两位护士相视会心。
「唔,我随口问问吧。」
护士大概心知肚明。这种情形并非第一次了。陈姑娘在医务所工作了三年半,锺医生确是「极品」,连她自己也一度心猿意马。
过来人,怎会不晓得?
她饶有深意地对何慧欣道:
「幸好锺医生的女朋友是在美国旅行时认识的,也不是他的病人,所以没有『犯规』。」
前半截是叙述,后半截才是重点。犯规?
「医生有『专业守则』,规定不能与病人建立任何亲密关系。否则会被『钉牌』。」
还故意借题发挥:
「上回那心脏病发的女病人,感激医生急救,出院后不断送礼物来,还约晚饭。医生只肯收一个水果篮,后来把她转介给另一位医生。」
何慧欣记得,是唤「谭晓东」的病人——她还送他A4大的粉红色感谢卡!
提醒得再没更明白的了。
她淡淡一笑。不语。
只消离开现场,她一定成为护士们、药剂师和清洁阿婶嚼舌的「痴缠女」,她们一定在背后取笑她,揶揄她,还设计离间她,叫她死心。说不定因为妒忌!
「专业守则」?谁理会?
哼,这只不过是「人间」的规矩,什么医生病人,什么滥用职权,什么追溯期三年,什么……一切规矩在一只鬼身上,行不通!
她开始电话预约,等他。确定他在,才进门。
护士以奇特眼神看她一眼,进去医生房间好一会。若无其事地招呼她:
「何小姐,请进。」
锺医生抬头,如常展示关怀的微笑,为她诊治。
「情况好多了,如没有特别的不适,心跳加剧或痛楚,就——」
她生怕被拒诸门外,视同陌路,一阵慌惶,呼吸又急速了。锺医生一边安慰一边指示:
「放缓一点,对,吸——呼——吸——呼——」
「我又发病了。」
「何小姐,这样吧,你需要多一角度诊治,如果你同意,我想向你推介沈志qiáng医生,他有二十多年的经验,是我学长——」
「我不同意!」
何慧欣拼尽全身力气:
「我不要别的医生,我只要你!」
此时房间的门适时被护士推开,她来「陪诊」。
还有意无意地提醒:
「锺医生,后面一个booking因病人在铜锣湾堵车,赶不及,临时取消了——Connie小姐问,如果可以提早收工,是否陪她买父亲节礼物?」
「可以。」锺医生极其简洁,但又正中要害的回答。
可以?那Connie,是他女朋友?陪她买礼物?父亲节?——多么亲,一家人似地。自己是谁?
是多余的第三者。
苦苦纠缠却连一口活气也没有的枉死鬼。
连jiāo男朋友的资格也遭剥夺?
看上一个「误杀」她的凶手,却招来诸般阻挠、瞧不起、想方设法摆脱?医生与护士还合谋,你一言我一语,好让她知难而退?
人已死,心不死!
好不容易动了真情,又可经常见面,向他倾诉心事,治疗心病,吃一些根本不会发挥作用的药,但心灵充实,一天比一天喜悦,总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吃到他送的苹果……她又怎会「自动退出」?
她已一无所有,当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既已原谅他,包容他,难道不可以爱上他?短暂相聚已不满足,他是我的猎物,任何障碍,必须铲除!为了我的「唯一」,必须尽快得到他!必须!
这不是妄恋,也不是个虚拟错乱、恍惚迷离之境界,这是在阳间徜徉的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当何慧欣电话滋扰过十四次,又上门苦候时,锺医生总是出诊、预约排满、提早收工、休息、放假……他避开这个面目日渐憔悴狰狞的年轻女子,他对她没有一丝转圜余地,走后门脱身。如此决绝,才可免除不必要的后患。
她开始等他下班、跟踪他、在yīn暗角落尽情任性地看他,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七八时之后不进食?他陪她吃台湾清粥小菜呢……忍不住了,妒火中烧!
不能无止境地旁观了,相思煎熬比心脏病还要痛。还是付诸行动,掠夺过来,大家一起在yīn间成为一对吧。
十二时正,24:00。
医务所打烊,灯一一熄灭。人人下班,都累得回家倒头大睡。
无家无主的孤魂,何慧欣倚在锺展国那深灰色车子旁。就是这辆车——夺命工具,也是成就因缘的红娘。
她将会编个借口,装作病发,生死一线,求他送她一程。上车后,二人困囿的空间,他逃不了。
把煞车弄坏,制造意外?展露恐怖面貌,实时吓死?道出亡故真相,动之以情,同归于尽,把他带走?……
门开了。
锺医生出来了——
(完)
李碧华-相士
2011-04-25 16:32:57
「相士」
2009年10月15日
「大上海」旅社虽唤「大」上海,可规模不算太大,而且在这十里洋场,名为「大上海」的旅社在广东路四马路(福州路)一带已有两家。好些食肆、旗袍店、理发厅……甚至彩票公司,也自诩「大上海」。
这家旅社建于民国十三年,已十年有多,不新不旧,可它地区好,男女来宾都爱来此开房间,图方便,每回光顾,服务员都垂着眼木着脸,识相不多言。
生意好着呢。比那些高级「饭店」欧化酒店还胜一筹。
他们的客人并非靠外埠旅客,反而海上一班「写意朋友」消遣娱乐,呼朋引类,偎红倚翠的阳台,实在不需要张扬——「写意」为上。
柜台的服务员瞅着一位戴着墨镜一头摩登烫发的高大女子离去。她叩「 218」的门,进去约莫三四个小时了。他从眼角余光目送,知是上门的时髦烟花女子。他会心地不管闲事,只看一下客人名单,「 218」是位唤于哲的旅客,多是假名儿,谁会查证?来自武汉乡巴佬,一身黑衣,出手也算阔绰,开房间时给过他小费。
上海滩乃纸醉金迷之花都。jì院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肉」。外来旅客,哪有闲情和时间与「先生」和「倌人」周旋?都召来短聚。
服务员认得这背影,道是「女相士」上门论相算命拆字——烟花女子名目五花八门,近日流行这个。进屋关上门,还不是一样的买卖营生?
只见「女相士」袅袅离开,带点yīn阳怪气。他笑了笑,有人喜欢高头大马丰满腿长的,有人专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女子随那一阵「双妹」花露水的香气远去。做完生意仍刻意装扮添香,看来「相士」赶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