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人们在一片颓垣败瓦中,发现了两具半luǒ的尸体,肉已融腐,布满了蛆虫,牠们滋补得十分肥美,蠕动时已因丰腴而缓慢,恶臭令野狗也不肯来叼食……
半生gān净成癖的张林氏,和那被迫厮守的小菱,在一个最清洁的境地中,不但被十数贼匪糟蹋了,还乱刀斩死,血污四溅,任由bào尸。她始料不及的凄厉,连做鬼,也比其它鬼不堪,极脏极臭极污秽……
合欢 (2007.4.26)
转自香港《壹周刊》
「明早十点钟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了。」
张萌老人在厨房中端出一碗茶汤:
「趁热喝了吧。」
这是二○○七年的合欢汤。
jīng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合欢,自古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爱情树。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过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
算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他廿三,她廿一。
「没那么神。」她笑:「只因合欢属豆科植物落叶乔木,它的花,又名『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忿怨,心神回复平静。」
「茶汤用的是gān花——那花原来是什么样儿的?」
张萌道:
「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chuī过晃动轻柔。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了——」
「自嘲地说,也像我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得分开远远的。」
「不管什么风雨,这样我已满足了。」
「合欢」就是他俩人生的信物吧。
四十年前,一九六六、六七年,是中国开始动dàng的bào风雨前夕。那时他们初遇。
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念书,学中医。廿三岁的男生,走在上海南京东路上,想到外滩去。
赶路的张萌迎面匆匆而来——就是赶上他的一问:
「同志,请问外滩怎么走?」
她愕然,上海人竟然不知道外滩?神经病?白相人?这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留学生。
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当天赶gān什么?到哪去?他俩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对了,她是准备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快打烊了。结果她陪他逛外滩,在华灯初上之际,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刚好,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为人民服务。难道不是一回撮合?冥冥中的定数?
年轻的恋人激情jiāo往,打得火热。他俩游遍上海大街小巷,吃生煎包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双档……
「为什么简体字写的是『面巾』?洗面的毛巾?」他狐疑。又笑问:「阳chūn面什么馅儿?」
最爱到老字号「沧làng亭」吃面了。这开业于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的点心店,苏式风味。
「来碗三虾面吧。」张萌道:「有虾仁、虾脑、虾籽——就是没『阳chūn』。」
她也奇怪,光是面条葱花没半点佐料浇头的,为什么给改一个过份动听的名儿。骗人!
热恋的男女,碰上如火如荼的文 化 大 革 命 运 动。jiāo往十分避忌。
愈是偷偷摸摸,愈是情难自控。
于峰与张萌同居了。母亲反对不了。身为护士她竟没有避孕,为他怀了孩子。
赶忙登记结婚。
——不可能。
当时情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情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一个私生女。
她为她改名「小欢」。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rǔ。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bào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张萌的女儿面对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
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情——这决非爱情。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二婚头」,女儿便是「拖油瓶」。再不体面,胜过终生非婚私生吧。
当秦楠可以勉qiáng行动时,领了年轻廿多年的张萌去作再婚登记。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qiáng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rǔ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第一回都不正式,第二回又怎么给办?」
拖拖拉拉,阻阻挠挠,没人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给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唤「于峰小欢」。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过去……
秦楠去世了。
小欢也嫁人了。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两点多,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
电视画面有个老头,拎着一张照片。
看真点:——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那是廿一岁时花样年华的自己!
四十年前全国少女的「经典」造型,今天看来当然像个梦。
张萌赫见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
手中开水泼泻了。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得稳,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为看错。
以为是小欢——可是女儿也四十了。女儿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过。小欢似乎不大懂得笑。她问张萌:
「妈,你为什么给我改一个一听便知不快乐的名儿?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后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一个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