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法器声、诵经声,在大殿中缭绕。梵音涤dàng心中杂念污垢,修炼身心。
将军待方丈结束早课了,便捧着一个包袱,恭敬上前。谁知方丈没瞧他一眼,径自往前走。他得不到理睬,有点生气,昨夜的好睡,也不能叫自己平和下来。
本人曾统领兵马,且军令如山,但在寺院中竟遭冷落?连忙追前几步,方丈没停下脚步。他一急,把门踢了一下,暗呼:
「哎呀——」
方丈缓缓回过头:
「你到我房间来。」
又道:
「先向门道歉,请求它宽恕。」
「什么?
「求门宽恕呀。」方丈简洁地说:「办不到的话,请回去吧。」
将军纳闷:
「大师,为什么?」
「你既对门发火,为什么不能为它灭火?因一念,你同门已经发生了愤怒和冲突了。你道歉,为除自己心头之火,也除门心头之火,正是一种功德。」
将军呆了半晌,想通了?他向那扇被自己踢了一下的门,鞠躬道歉。
寺院中只有方丈可独居小室,僧众都住在寮中,集体活动,作息规矩共同遵守。
方丈把将军带到他房间去,着他放下一切。先问:
「你的包袱是什么?」
「是我全部家当。」
「打开一看。」
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师,我已把房子田地卖掉,人家的欠条销掉,家中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和我随身宝剑,全换成银子。这堆身外之物,捐献出来。」
方丈忽见一物,在这堆银子中格格不入。
是个荷包。
红缎jīng制,绣花、纳棉、堆绫。倒垂桃形小口袋,以两根丈绳穿起来,可抽紧可放松。花卉图案之下有「如意吉祥」之字。
将军把荷包打开来,倒出好几个价格极其昂贵的「扳指」:武人套在大拇指上,拉弓she箭时保护之用,做工细致,皆上品:翡翠、羊脂玉、岫玉、huáng玉,都有。看来他是毫不留恋了。
方丈以平常心,把那几个珍贵的扳指拨过一旁,世人必然目露惊叹艳羡之光:翡翠、羊脂玉、岫玉、huáng玉。
但他拎起红缎jīng绣的荷包,细看花卉图案之下「如意吉祥」四字:
「做工jīng细,很有心思——看来亦有一段岁月。」
「是十多年前旧物了。」
「施主这些珍贵旧物,亦价值不菲吧,何以不一并变卖银子?」
「太急了,变卖不及,只好都放在包袱中送进寺院。」
「来不及?」
「也无心去议价。」
方丈望定将军:
「房子、田地、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宝剑……一一是身外物,悉数卖掉。光是这荷包,就卖不掉?」
「……」
「看来并非来不及,而是舍不得。」
「怎会?四大皆空,全皆舍得——我不是都捐献出来么?大师何出此言,我很不服气,是误解我的诚意了!」将军还qiáng调:「我放下一切,也经几番天人挣扎才坚定的。」
将军感到委屈了,眼睛不知投放何方才好,他漫无目的地望向门窗——
「施主刚才把门踢了一下,痛吗?」
「哦,不痛。」
「求门宽恕,甘心吗?」
「也没什么。大师说得对,对门发了火,道歉是为双方灭火,心头之火一灭,怒气也消了。」
「刚才你踢门的力度,在你来说不重,可施主是威武的将军,对常人而言,也就不轻——如果施主的妻子偷人,以你的力度,一定能伤之。」
将军勃然大怒:
「大师,枉我对你那么尊重,已立志出家,还谈什么妻子?还谈什么偷人?我心中已没有任何女人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
「老怪物,我再也受不了了!」
方丈把手缓缓放在他的手上面,似dòng悉似抚慰似平伏他的怒气,还轻拍了几下:
「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没有。
将军此刻才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为他绣的一个荷包。
那时他尚未攀升高位,只是小将领,新婚未几,女人的jīng心「活计」。有些人用来放表、放槟榔、钥匙、眼镜、鼻烟、散碎银子、梳子、豆蔻……可他爱把习武练she时的扳指放在里头,同心同德,出入与共。
这红缎荷包伴他走过千万里,征战数百回,他真是舍不得,直至某一天——
他长期领军远征,驰骋沙场,甚至三五年不曾回家一趟。从来没想过妻子的寂寞。
为他家上下缝制四季衣裳的专用裁缝,因双亲早丧,继承父业,十分勤奋。他一双巧手,做衣裳一丝不苟。一回,妻子见他做镶边时,也用余角余料,便奇怪:
「何以你不肯làng费,另裁新缎?」
「回夫人,做裁缝这一行,本来就是男人gān女人的活,本来已不如人了,若还奢侈作孽,非份làng费,怕有报应。」
妻子对这年轻裁缝有点怜惜,对他亦多加关怀。
及后,官场商界,日益讲求奢华,小裁缝也因手工jīng细进身大家,社会需求,这一行地位特殊了,身价高升了。他做一衣镶边,就三捆五捆以至七捆,手工超过衣料成本甚远。
妻子对他另眼相看。他为报答主人照拂,格外卖力。
那一年,将军荣归,家中设宴。裁缝送冬衣来,将军一边试穿,一边笑问:
「听说你为御史裁衣,先问他当官有多久。你不过裁缝巧匠,管他这事gān么?」
「回将军,」裁缝倒有点得意:「此乃个人心得:——刚上任的新官,不免意高气盛,身体微微向后仰,所以衣服要前长后短;任职稍久,意气稍平,则衣服前后一样长;等到任职较久想要升迁,内存谦逊,身躯不自觉地微微俯前,这时衣服就要前短后长了。知悉当官时日,做出的衣服更能得体合适。」
「哈哈哈!果然到『知官』地步——」
无意一瞥,妻子显然对裁缝外露的聪明心悦诚服,另有一番仰慕。中间有点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
「那么官家夫人的衣服,原理是否一样?」
「女子衣裳,没那么复杂的考虑,只讲一个『美』字,再讲一个『jīng』字,花尽心思,但求合意。」
又道:
「我为夫人効力,比任何一家多提十二分jīng神。」
jīng明的将军大概也曾听得「风声」。
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人胆敢多言。后果堪虞,承担不起。
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得悉jian情的人。
夫人与裁缝,人前稍有眉来眼去,逃不过耳语。背后只能相约在四野无人的郊野幽会。
某日,将军藉词公务,外出数日。对jian夫展开跟踪,在途中,远距离把他she杀,埋尸荒郊。
裁缝失约。
他永远消失。
将军百步穿杨,身经历练,多杀一人少杀一人,没有分别。此人必须亲手gān掉,以免留有后患,贻笑大方。
那拉弓she箭时保护大拇指的白玉扳指,信手放回荷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