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他回家了。若无其事地问妻子:
「咦?裁缝这几天不是该把放宽一寸的马褂给送过来么?」
妻子也若无其事回话:
「就是。他给我设计了『十八镶』,不用青缎『算盘疙瘩』了,扣子试五色玻璃。还有,过年的大毛皮旗袍得选料子了……」
「派人催催他。」将军道:「免你等得不耐烦。」
「不用了。」她淡然道。
将军望向妻子:
「不催他不行,量身剪裁缝制,怎能开了头不向主人负责到底?」
又道:
「夫人忒纵容吧?」
「不过是匠人。」她笑:「手工再jīng细,四季衣裳常更新。他或许另有高就没准时jiāo出好活来,或许责任心不足,我们另换一个吧。」
将军一想:
「也好。心中另有好的裁缝?」
「听莫夫人她们说,东门有个丁老头子,三十多年经验,式样老些,可有气派,手工更细。」
「有岁数的,知所进退,不会嘴碎多言。」
「我也嫌裁缝讲话不得体。」原来她已见微知着。就是上回送冬衣来试穿,竟与主人论及他「裁衣知官」之心得:衣服长短、官职长短、品性长短……果然聪明,可一个人最忌「聪明外露」,才招致杀身之祸。
当初她图他心灵手巧,善观声色。夫君长年征战,武人不解温柔,一旦高升,新婚时的情意变得稳定而平淡了,遇上这量身定做窝心体贴的年轻巧匠,误堕情欲之网。
是一个网。
收紧放松不由己。
裁缝欠世故,没危机感——可她有。
短暂欢愉不过「偷」来,口德最重要。正如衣襟再绵密的钮扣,还是有道微细通气口子。除非缝死它!
夜了,夫妻同chuáng异梦,各怀鬼胎,心神不定。
都知道发生什么事,都没说破。
某日二更,妻子不见了。
将军午夜乍醒,心头一空,赶忙起来查探。人呢?
——她在后院上了炷清香。
以为万籁俱寂四下无人。这回夜祭,她喃喃:
「你好好上路,别来找我了。我俩只是雾水情缘,本来不得长久,日头一照,也就消散。别怪我们,实在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虽然语带伤感,可并无悔疚之意。她只是尽点心思抚慰亡魂,其实在抚慰自己。
怕他嘴不牢,怕他捅出去,都是死。不如先下手为qiáng。自己没有错,又不是自己动的手。
将军回想一下,心里有数——她布下这个局!
让他捡到一根锦缎长绳子圈着细折的情信。它是裁缝为夫人量身造寸所用之物,锦绳不但量身也捆心,一望就知属于jian夫。情信如常相约:「初十申时,西郊荷池畔。」幽会时日地点明明白白。
她「借刀杀人」,妒恨的丈夫she杀了轻佻的情夫,免除后患,又毋须费心。将军位高权重丢不起人,她锦衣玉食失不起婚。二人肯定不动声色,假装无事发生。
从此回复平静,也保存夫人地位,保存长治久安的婚姻。
世上再无茫茫的威胁,一场chūn梦由它醒过来——只是近日睡不好,心中忐忑,所以夜来上香遥祭一番,但求息事安宁。
什么时候开始?这十八岁进门的女子,经过十多年历练,心思如此细密jīng明?将军心头一凛,这怀中依人小鸟,曾jīng制一个绣花、纳棉、堆绫的红缎荷包,亲手别在他腰间作为随身信物,什么时候开始?出墙红杏还布局让他亲手了断孽缘,好逃出生天,不留痕迹,处心积虑还胜一筹。
yín妇对jian夫一点情义也没有?
她对自己呢?
没来由的愤怒和被摆布的羞rǔ,他冲上前,把香烛一一拔掉,踩在地下,他把女人一脚踢开,这力度无情,真不轻!她受伤了,半晌站不起来,在满地香灰中百感jiāo集地望着他,双目泫然终于一滴眼泪也没淌下来。他就恨她这点。
他恨她什么?
不想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哪有时间为了小事折腾?
将军从此逃避,长居厢房。每夜躺在chuáng上难以入眠,刚在恍惚迷离中,便为噩梦乱梦所驱所扰。难道是沙场杀敌的yīn影?不,征战杀人是职责,是任务,是功勋,是成就,根本没有血债。
只为一个人。
他以为除了眼中钉心上刺,谁知却成了一根午夜索命的锦缎量绳。他跟他,本来没有相gān,竟一个杀,一个被杀。只因为女人。
不费chuī灰之力饱食之后逍遥法外的女人。
三年了。
将军无语、无眠、无人生乐趣。
直至听到梵音,听得佛理,寻觅心路出路,走进遁世之门。一切都是「空」。
战绩彪炳亦鲜血染成,不再留恋。钱财是各界求平安求升官求建jiāo贿赂或搜刮而来,不再留恋。一一乃身外物,完全可以放下。
当他决心出家,便平静地作出种种安排:——可卖的卖掉,可送的送掉,可销的销掉……
儿女过继给弟弟,照顾教育成长,放心了。家丁厨娘婢仆全打发回乡养老。对妻子也并不留难,放任自由。
「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方丈再问。
将军欲辩已忘言。
一句话也答不上。
「让我代言。」方丈道:「施主放下一切,捐出家当,遁入空门——其实你根本放不下一个人。儿女已过继小叔,她孑然一身。田宅卖掉尽归他人名下,她无片瓦遮头。手上连换钱的珠宝首饰也没有,生活无着。你剃度出家,她失去丈夫,但没一纸休书,得不到体谅,终生不能改嫁,连个更下作的落脚之处也甭想,剩她一个,完全没有出路,没有男人,除非她也剃去头发当尼姑,青磬红鱼度终生。」
方丈清明:
「你出家是为了她——这是最温柔但最狠辣的报复。」
「大师,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只是这样作了。」
「我真的一点也不恨。」
「你心中仍是爱她——你爱她之深连自己也受惊了吧?」方丈微笑:「施主,你回到红尘中找她去,把荷包也带上。即使你捐出所有,但这信物是最初的爱最后的思念,以及你一路以来上进练功的扳指,均是无价宝,来不及卖,也舍不得丢,你带上吧。」
方丈缓缓转身,把来客送出去:
「像向门踢了一脚,求门宽恕那样,当一个坦然的凡俗人吧。」
将军站在门外,细细思量。无言。
今天第四天。
夕阳把寺院照得红彤彤红艳艳,就像他手中,那唯一的荷包……
冥曲
<原载香港一周刊 2006 年 11 月 16 日>
玉芙对玉蓉道:
「这事由我作主。」
玉蓉不依:
「我们还是抽个签,一切jiāo由天定吧。」
「天意弄人。」玉芙qiáng调:「让我安排一趟——我是姊姊,你听我的。」
「你不过长我一个时辰,」玉蓉泫然:「我不会眼睁睁的由你牺牲。」
「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妹妹,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