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忍痛放下心头好,送客出门。
自此,对卞尚峰之言,更加信服。
但过了两三个月,那三千两银子仍未有主儿。
陆续有人给送上古琴、玉石、字画,皆非他心目中珍稀。不值。
——直到有一天,来了神秘的客人。
是位女客。
手上牢牢抱着一个古色古香jīng致无比的锦匣儿。说里头是家传之宝千年冰蚕……
说是「家传之宝」,从未听过的「千年冰蚕」,钱祖佑姑且招待。
还未见物,先见由侍婢相伴之客人。那是位衣饰登样的女客,年未及卅。虽已暮chūn,天气仍带寒意,她穿棉袄,宝蓝色的洋绉作面儿,里边是深红浅绿小袄,肘下露出一角南绣堆花天蓝手帕。外罩一件大襟坎肩,红青库缎面,红里子,镶鸭嘴章绒领儿。衣服上遍钉珐琅银扣。一身鲜妍却不失大家之风。
女客挽髻,略施粉黛,看来淡净。但以胭脂深抹朱唇,过于画龙点睛。
目不转睛的钱祖佑惊艳不已,延入内厅相见。女客婀娜致万福。坐定后,主人吩咐:「上茶。」
客人谦让:「不劳赐茶。」
果似来自大户人家,不知有何宝物?
仆人用盘子将茶端出。还有桂圆汤、藕粉糕、水晶糕、蓑衣饼等点心款客。
「天好凉」、「幸好没下雨」、「尊体没有违和么」、「茶好香」……之类寒暄后,女客步入正题了。
她端正身子,收敛双脚,褪入袖中的纤手亮出,徐徐打开那古色古香的锦匣儿。只掀一缝,道:
「此乃我家传之宝。」
卞尚峰也屏息静气等着一开眼界。
自上回仔细考虑前因后果,不惜拒绝了来自宫中,《四库全书》一流散民间珍贵手抄本后,钱祖佑把卞尚峰视作心腹,也好好利用对方识见,代自己寻珍。
他们知悉来客是潘家大户三姨太。潘家亦富甲一方,珍宝无数。三姨太当然是最年轻得宠的女人,潘家老爷明送暗赠,私房珍藏一定不计其数。
老爷子上年骑鹤归西,享年六十有二。这三姨太未过卅,风情万种内敛多时。正是「树倒猢狲散」,俊妾无大树遮荫,下堂求去,说是回到故里侍奉爹娘。
「于小女子而言,再珍稀宝物,不及傍身银子,所以即使私藏,也忍痛割爱相让罢了。」
锦匣儿已贵重jīng致,里头的宝物更令人眼前一亮。
缓缓开启,先有炫目白光,迎灯反she。
那物品是个白色的茧,似瓢般大。表面虽呈白色,但微微透着异彩,轻摇,中间另有一物。
「老爷相送宝物,说是流传甚久,许有千年。代代相传,子孙不知用途,只知是『千年冰蚕』。」
一笑:
「知钱先生对鉴赏古物十分jīng通,所jiāo良友亦非凡夫俗子,一定看得出此宝不止值三千两银子。」
卞尚峰反复细看。面露惊异之色。
钱祖佑不学无术,胜在有钱,亦享逢迎,何况佳人?他装作「略有所闻」表情,对方也给点面子。钱祖佑沉吟:
「唔——好像听过传说——」
卞尚峰马上和应:
「对,我曾经看过《异物志》,书中记载,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盖,然后作茧,茧长一尺。可用五彩织成文锦,冰蚕入水不会湿濡,入火不会燎烧,反而复活。」
卞尚峰忽省得一事:
「失陪。」
他径入书房,在钱家浩瀚的被购来「装饰文明」充撑场面之古籍中,翻找一阵,终于把一书册寻出。
他把书册展示,钱祖佑点头如捣蒜。卞尚峰还备唐诗一首参考:
「看,唐王贞白有《寄郑谷》诗云:『火鼠重收布,冰蚕乍吐丝,直须天上手,裁作领中披。』若此物真是冰蚕,诚无价之宝。以火烘之复活,确奇景也。」
不过,卞尚峰却向钱祖佑献计,二人耳语:
「为慎重起见,我们再检验清楚。」
他们征得女客同意,先付一千两银子作定金,把蚕茧浸水中,果然入水不濡,再欲切割小缝——
「慢。若经切割,不管你方是否买下宝物,一千两银子不会退还。」
卞尚峰怂恿:
「第一关已过,相信不会伪造。」
茧破一缝,里头果然是条纯黑色,有角有鳞,外披一层霜的僵蚕,还似有极微气息呢,也许心情兴奋看不准。不过来龙去脉以及求售者背景,都不应有诈——何况还有见多识广的卞尚峰作验证。
想那弃买的《四库全书》其中一手抄本,自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共收书三千五百零三种,七万多卷,三万多册,近二百三十万页,约八亿字……编撰及抄写员各三千多人,历时九年始成。如此珍贵,他听取卞尚峰意见,有政治上后顾之忧,怕朝廷杀头没买成。幸好没买成,那手抄本即便来自宫中,也没眼前来自奇山异域之冰蚕珍贵呀。
卞尚峰更说项:
「我瞧这三姨太也等着银子早日回乡,不如代你杀价,少付五百两。她急你不急,妇道人家易打发。」
他对女客开口:
「三太太,这冰蚕不知可否略减五百两成jiāo——」
话还未了,她一言不发把锦匣儿拎在手里,款款而起,冷冷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
「且慢且慢,三太太请留步——」
二人急了,赶忙致歉:
「有话好说,我们分文不减。」
冰蚕留下了。
三千两银子她带走了。
钱祖佑但求心头好,几乎因杀价落空,其实何吝那点折扣?到手已心花怒放,视为至宝,日夜观赏 。
两天后,他找卞尚峰,这人踪影杳然。亦无留言。
三天后,有人告诉他,见到卞尚峰与当日上门求售冰蚕的三姨太在渡头出现。二人收拾好细软,荷包重甸甸,并肩上了船, 扬长而去,远走高飞。
第四天,yīn谋败露。
那入水不濡之物,经过加工装饰,里外涂了一层白蜡,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卞尚峰看不过富豪附庸风雅,夸口招摇,jīng心设计一个圈套,先说服钱祖佑拒绝了珍贵的手抄宝书,再与欢场相好合谋,假扮大户姨太诈财。在他色迷迷晕陶陶又寻宝心切状态下,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三千两到手了。
光、宣之年,女服有谚:「贫学富,富学娼,娼jì学南邦。」
欢场女子以南姬衣饰最有看头,一衣一饰一钮一边一镶一嵌 ,装扮风流入时,不失轻盈庄重,都配时势合时宜,都有学问。处处皆是学问。何止读书人?
博学多才心怀不轨的卞尚峰「变占上风」,那钱祖佑,「钱由左手jiāo到他俩右手」。
卞尚峰还捏一把汗,轻点她唇边 :「小红,你当日那一抹朱唇,太红了,积习难返,过于妖娆,功亏一篑,我还怕钱家看穿了,不上当。好悬!」
白玉手、黑凤凰 (2002.3.28)
李碧华 转自香港《壹周刊》
南宋,四十多岁的光宗皇帝这天午睡醒来,命宫女打水洗脸。
宫中尚huáng,一切器物皆明huáng,亮澄澄的,连脸盆也鲜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