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藉此良机,成为「踏脚石」。

  他告别了当铺大门的牌匾、高高的柜台、各种检点核对的印章、当票、库房的大砖、通风的天窗、货架旁的长梯高櫈、大铁锁、大门栓……他看过的书簿字画文物。差不多了,再没可学习的东西了。

  求谋数百两只浅水池子,怎比得豪门大户深不可测?藏书千万奇珍无数。钱老爷信任他「博学多才」,看中他「善解人意」,甚至「大义灭亲」,加以栽培:

  「来我家当个书友食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聊聊读书心得……」

  正中下怀。

  财主有钱,没墨水。

  自己有点心得,他不会亏待。人总得由这个阶梯,跳到那个阶梯,不能走回头路。

  ——他悟了:玉得「养」,人也要「养」。就算是为人养志养识养情趣,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又怎会一无所得?

  回想当初投靠于掌柜,开店挂招幌,那是典当业以「钱串」为设计的特殊招幌。挂时要求格外小心。总有人叱喝他:

  「阿峰你这小子留点神,这招幌是生计,是钱,不得落地,否则就晦气了!」

  都讨吉利的口彩,都为招财进宝战战兢兢。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浮沉才促进这个行业兴旺。

  他见了世面,心生壮志。跟钱家上下和那头huáng狗混熟了,摸透了,全靠牠的灵动指引呢。

  「你的命好,牠的命歹。」阿峰拍拍牠的头扫扫脖上huáng毛:「同是狗,亦天渊之别。」

  人亦一样。

  我就不信,凭我的机智和胆识,不能空手套个几千两自立门户去!

  眼界开了。

  谁甘心一生当个寄人篱下普通人?

  走着瞧。

  阿峰只觉身上的血,开始沸腾了。

  他不是附庸,不是工具,更不是被借还魂的尸,被以假乱真的一块玉,他就是自己作主的血沁……

  (完)

  冰蚕

  2009年03月26日

  宣统年间,城中最富裕的要算这钱家。

  钱祖佑把一个景泰蓝盘子放在他新购紫檀雕云幅翘头案上,重甸甸的有三千两银子。嚣张示众。

  「这是上品元宝,不掺铜,没杂色。」他洋洋自得道:「银子我有的是,谁能送来稀世奇珍,就可把这三千两带走。」

  三千两决非小数目,房子也盖得。

  钱祖佑毫不吝啬,九牛一毛,他要当个远近驰名的收藏大家。附庸风雅需要大量钱财作后盾。

  钱家是米商。米商永远最肥。更何况多年以前天旱成灾,他们囤积米粮,高价出售,银子能生子孙。子孙也就在这bào发户中成长,财大气粗,目空一切。

  钱祖佑四十多,不学无术,但他有小聪明,仿效人家孟尝君款待食客,虽没三千之数,也有几十人轮番jiāo往,谈天说地为他增广见闻。

  在他招揽的食客书友中,有图他家藏书,闲来翻翻,自多得益。有爱开眼界,帮他把玩品评一下真假古董文物,尽点义务。有希望傍富户占便宜。

  也有像卞尚峰那样,胸怀大志,不贪小便宜只冀大大赚一笔。卞尚峰心理亦不平衡,他书读得多,脑筋灵活口才出众,因为遭旱受苦家穷,考不起试也走不了后门,命途多舛,仕途无望,又不甘当个西宾。卖字卖画哪有出息?在钱家出入就觑一个良机。

  那三千两银子诱惑实在大。一些人穷一生jīng力,未必挣到这笔钱。可恨那庸才,为了招摇便信手拈出来,让大家眼前一亮,满嘴馋液。

  说钱祖佑庸碌无能,当然此亦太过,是瞧不起他的人故意贬低。这十多廿年来,他买过不少好东西。肯花钱自然买得到好东西了。

  不过银子不杂,他的眼光杂、品味杂。

  像家具,推崇色泽深、质地密、纹理细的硬木,讲究的人家会选清一色用料,或紫檀或红木,互不掺用。可他见是好东西,都添:既爱紫檀有束腰四足海棠座面坐墩,又置huáng花梨四出头大官帽椅显威风。那座木胎黑漆描金束腰带托泥大宝座是早年佳品,红木书柜多宝格亦一字排开,靠墙摆放……

  柜中堆满花钱买来的大批书籍。整齐有致十分壮观,还插上象牙制的书签,装作读过的样子。可他从来没怎么掀翻,全仗食客们跟他说说,一知半解。大家亦不道破。

  嚣张跋扈的他,是如何对卞尚峰特别信任呢?

  ——因为一本书。

  某日有人求见,并小心翼翼拎出包裹在五层锦帛内的一本书。

  钱祖佑问:

  「你这是什么书?敢来换我三千两?」

  「这是手抄本。」

  「书不是刻印就是手抄,有哪点值得稀奇?」

  「这书从来没有刻印本。」

  「为什么?」

  「它原藏于宫中。」

  钱祖佑惊诧不已:

  「既藏于宫中,何以到你手上?」

  这下子兴趣来了。皇帝拥有过的书?他也得到一本?

  「祖上的事我也不知。」来客神秘耳语:「前朝有人出过一万两,我家祖辈不愿放手。」

  他也没松开,只双手亲递钱祖佑跟前,指引他细看:

  「此乃乾隆爷三十七年编纂的《四库全书》中一本,先后抄了七批,分藏七阁:北京宫内文渊阁、沈阳宫内文cháo阁、圆明园内文源阁和热河避暑山庄内文津阁,为『内廷北四阁』——」

  「不是有七阁么?」

  「还有,」来客一笑:「没说完呢: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合称『南三阁』。」

  「怎么知道书是真是假?」

  来客胸有成竹,不语。料他不懂。

  但也有懂的人。

  卞尚峰与来客深深互望一下,彼此都是会家子,都具慧眼。卞尚峰珍重地掀翻,一边叹息:

  「要不是战乱、洋鬼子欺侮,藏于宫中园内的书,又怎会流落民间?」

  说的正是圆明园之劫。

  他又指着书页,向钱祖佑加以证明:

  「手抄本有时得故意抄错一二字,让乾隆爷指点纰漏,益显皇上圣明。瞧,这书一丝不茍,全无谬误,已经jīng密校察。若有半字错,抄好亦作废。」

  合上书本,又道:

  「《四库全书总目》有此本。虽蒙尘,比任何本子更珍贵,其它流散的,不知落到谁家。」

  钱祖佑心中大乐,满屋本子、书香又怎及宫廷秘本?若得到手,正中下怀,那三千两算什么?

  意欲成jiāo。卞尚峰把他拉进后堂一角,告诉他:

  「此书再珍贵,不能买也不能藏。」

  「何出此言?」他已见猎心喜,送上门的宝物怎肯放过:「眼巴巴让其它人收去炫耀吗?」

  「书的来历不明。可能是商人卖给他,可能是贼赃——我们瞧得八九分真,万一有一两成伪,遭蒙混骗钱财。好,绝对正货,来自宫中,你也不可走漏风声,只能锦衣夜行,此乃掉脑袋之事,即便不必赔上一命,一旦朝廷追究,或打起官司,不死也得脱层皮,耗费钱财不可估计。」

  卞尚峰劝他:

  「忍一下,放手算了。」

  钱祖佑虽恋恋不舍,但一想,还是他有道理,世事莫测,难得逆耳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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