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不少中国画家因为画《大卫》石膏像,错把大卫当欧洲美男子,其实大卫是实实在在的阿拉伯美男,他是以色列王,鼻梁坚挺,嘴唇有变化,卷发。北方欧洲人是直发,斯堪地纳维亚人为典型。当地中海东南方的文明灿烂时,“北方蛮族”赶时髦,将头发烫卷为美,我们现在还可以从英国法官头上的假卷发体会到当年的趋时遗绪。古希腊得非洲人种与文明的传布,于是古希腊的俊男美女雕像,无一不是卷发,给中国画家们的学生时代添了不少麻烦。

  现代中国人的爱烫卷发,应该是近代对西方世俗审美的隔代趋时,因为《水浒》里的赤发鬼刘唐还是古典丑男,现在则是男女刘唐满街走,意气风发。

  意大利人的血源混杂使他们的嘴唇有造型。欧洲北方人的嘴,像用刀在鼻子下面横砍的一条缝。我的经验里,亚洲人的嘴有形状,这一点在佛像上得到典型的表现。

  当一个意大利人看着你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但嘴的造型已经在表达意义了。意大利人的手势太qiáng烈,因此掩盖了嘴的妙处。

  因为头骨的造型,意大利人的脸到老的时候,越来越清楚有力,中国人的脸越老越模糊,模糊得好的,会转成一种气氛。

  在意大利的车站等车,你如果有兴趣观察意大利人是危险的,结果是车开了你都不知道。

  现在的中国人在讲到中国人的时候,常常会误以为占人口多数的汉人是一个血缘单纯的族裔,文化亦是传统单纯的文化。这种误会我想是由于汉字的保持不变,而汉族其实是杂种,只是近代以来杂jiāo被人为阻断了。

  公元前一千多年前,周人自西而来,这个“西”是多远的西呢?由文字史看来,从那时起,被规定为亚洲的被称为中国的这块土地上,文化一直是混杂的,也因此而有生气。最明显的文化混杂时期是公元三世纪到十世纪,手上的这本《教坊记》记载的仅是其中短短四十年。

  《出内》一则说:

  范汉女大娘子,亦是杆木家,开元二十一年出内。有姿媚,而微愠羝。

  “愠羝”就是“胡臭”,古代时指从西域来的人身上的味道,我怀疑即是“胡人”的语源。“胡臭”后来叫“狐臭”,“羝”是公羊,不是狐狸,“愠羝”是羊羶气。“杆木家”就是爬杆溜索的能手,唐朝有不少诗人用诗描写当时的场面,威尼斯亦有不少表现中东一带来的“杆木家”的风俗油画。《教访记》里提到教坊里的人“儿郎既娉一女,其香火兄弟多相爱,云学突厥法”。《北史》说“突厥法”是“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嫂”,《隋书》说“突厥法”是“父、兄死,子、弟妻其群母及嫂”。

  《眼破》一则说:

  有颜大娘,亦善歌舞。眼重,脸深,有异于众。能料理之,遂若横波,虽家人不觉也。尝因儿死,哀哭拭泪,其婢见面,惊曰:“娘子眼破也。”

  “眼重”就是睫毛厚,现在西北的人说姑娘好看,是“毛毛眼”。“脸深”,就是颧骨不突出,亚洲蒙古人种、马来人种的颧骨是突出的。由面孔的样子可以看出颜大娘是从中东或中亚以西的地区来的。“横波”,说的是蒙古人种的细长眼形,颜大娘将自己的颜面化妆成汉人的样子。现在美国人希望自己能像亚洲人那样体毛少,所以时兴刮和拔体毛,有点像这位颜大娘。

  《压婿》一则说,翻筋斗的裴承恩的妹子叫大娘,歌唱得好,哥哥将她嫁给爬杆的姓侯的,大娘却与常在皇上身边的伶人赵解愁私通。

  姓侯的病了,大娘与赵解愁打算用药毒死他。同班子里的王辅国、郑衔山与赵解愁是哥们儿,又和姓侯的是老乡,于是悄悄告诉也是同班子的薛忠、王琰:说给侯大哥,晚上要是有人送粥给他,千万别喝。

  晚上果然有人送粥,姓侯的就没喝。

  深夜,大娘带引赵解愁来杀自己的男人,郑衔山主动要求背土袋子。灭了屋里的灯,很黑,郑衔山把土袋子放在姓侯的身上,但不压住姓侯的嘴和鼻子,其他人都没有发觉。

  天亮了,姓侯的没死,当然就是官司,皇上下令范安及追查这件事,结果是赵解愁一伙人每人挨了一百下。

  姓侯的没死是因为土袋子没有压嘴和鼻子的缘故,又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土袋子裂开了。后来班子里的女人们互相开玩笑说:姐们儿(原文是“女伴”)!以后要是缝压你男人的土袋子,仔细缝结实了,可别让它开了绽。

  裴承恩的姓,是当时西域疏勒国的姓,所以裴大娘不是汉人,应该是西亚的姑娘。说她歌唱得好,西亚一带的女声多沉韧,即现在所说的磁性的声音,或说声音性感。她哥哥的名字叫承恩,大概这个承恩承的不是一般的恩。不过皇上没想到杀人者都是自己身边的伶人、宠幸者,不杀了,打一百下吧。

  唐朝的李氏皇族,也不是汉人,而是西亚的血缘,毛发是卷曲的,所谓“虬髯”。由西亚人做统治者,风气当然是爱好歌舞,性格开放。《教访记》记的是公元八世纪唐玄宗时的事,也就是中国人常常称道的“开元”、“天宝”遗事。这个玄宗皇帝李隆基,让中国狂欢了四十多年。

  玄宗宠爱的大诗人李白,亦出生在西亚的碎叶,即现在的原属于苏联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托克玛克。他的诗颇多酒神jīng神,我常觉得他的有些诗是弹“东不拉”伴奏的,相比之下,杜甫的诗明显是汉风。李贺的诗亦是要以“胡风”揣度,其意象的奇诡才更迷人。

  当时势力最大的军事将领安禄山,是突厥人与波斯人混血,史思明则完全是波斯人。安禄山自己会说多种胡语,镇守的河北,多为东突厥人。当时有人自不说汉语的河北回长安,预言安禄山必反。

  我有不少江苏的朋友长边鬓胡子,蒙古人种是山羊胡子。作家叶兆言、苏童都是胡貌江苏人,剃掉头发,活脱标致罗汉。自古南方多胡商,福建泉州人就多阿拉伯人裔传。最古的中原人,大概是现在的苗人,所谓炎帝子孙。中华民族人种文化历史,就是“客”来“客”去的“客家”史,靠“书同文”贯串下来。

  “五胡乱华”,左右瞄瞄,杂得很哪。

  《教坊记》所记载的歌舞,多是由西亚传来,教坊内外的艺人,也多有西亚人。看唐长安地图,西域人社区之大,有如观今之纽约、洛杉矶的族裔社区。

  与其说唐朝时胡人被汉化的程度,不如说唐朝时汉人被胡化的程度,端看从哪个角度讲。

  我尝试说唐诗的兴旺与当时的西亚音乐有关,胡人的音乐大概有现在摇滚乐的意思。唐时的诗句都较后世通俗,而且量大,清代的《全唐诗》收了两千多个诗人的近六万首诗,要知道,唐朝时中国还没有活字印刷术,那么多人做那么多诗,传布恐怕是靠歌。

  顾氏《文房小说》的《集异记》里载了一篇唐人小说《王之涣》,讲开元年间有一天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个诗人到馆子里喝酒,有十几个梨园伶官也来喝酒,三个诗人于是避到旁边去。不久又来了四个漂亮的伎女,一来就奏乐唱歌。三个诗人于是打赌看她们歌中唱谁的诗多,结果每个人的诗都有。后人考证这三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但歌伎唱诗,却透露了唐诗流布的世俗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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