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粱米豆饭、流làngjī、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huáng米切糕,以云豆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之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jī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嫂子面,海海一碗,有jī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huáng梨,咯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它,并久之成俗。
舅舅并不吃,从旁边的菜摊,沽一碗浓浓的热茶,坐在条凳上慢慢地呷着,看着江老先生吃。
江老先生觉得舅舅真好。
母亲每每从圈儿里回来,舅舅总要给母亲做一碗热面,并卧上两个jī子儿。再到灶上给母亲烧了洗脚水,候着。
吃罢了,洗罢了,母亲便倒在炕上死死地睡。舅舅悄悄地拉着江老先生,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江天很阔。宋孝慈坐在江坝上,燃了一支烟,顺着眼,看着稳稳东逝的江水,瞅着江面上的千舟万揖,辛日无语。
江老先生玩得很快活。
chūn也去,秋也去,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母亲见宋孝慈站在庭院的批gān下发呆。就凑了过去,掸了掸他身上的青雪,柔下声来:
“他舅,眼瞅年关了。回家看看吧。”
宋孝慈低了头,沉吟半晌,说:
“我该出去闯闯运气,挣点钱,不能总让你遭这个罪……我也是男人嘛……”
母亲见他一脸的踟踌,知道他舍不下这里,心里嫩嫩的,热了好一阵,才说:
“你去吧。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又说,“出去常想着我们……抽空捎个信儿,叫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疼他的人。”
宋孝慈听了,硬下了脸,果决地说:“我不去啦!怎么还不是一辈呢!”
“孝慈哥,”母亲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男人,就走。你不能光在这里瞎了自己的心思啊……将来,你出息啦,我当你的使妈就知足啦……”
宋孝慈去天津那日,母亲没去圈儿里接客。下黑,母亲把炕烧得好热。早早地chuī了灯任着宋孝慈婴儿般地抱着,说了一夜的话。
清早起来,母亲给他煮了一盆热面,卧了六个jī子。母亲说,“六”是个吉数:
六六顺。
吃罢了,母亲背着宝儿,过了霁虹桥,一直把他送到南岗的火车站。
那是冬天,没太阳。雪稳稳地下着,很厚实,足一尺。踩上去,咯咯吱吱,酸着牙根儿。母亲说:“火车上不比家,贼冷的,兜子里有瓶子白酒,挺不住就呷两口,热乎热乎,好。”宋孝慈点头:“哎。”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huáng色,大窗户,很làng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得很低,火车的汽笛声和排汽声从那上面挤出来。宋孝慈说:“咱们照个相吧。有照相的。”母亲说:“不的啦,我的面孔很熟,旁人知道你同我会影,就容易错怪了你。”
最后还是照了。站到一起,母亲拽拽了他的衣襟儿,悄悄声,说:“孝慈哥,你雄着点……你走后,我拿出来看看,心里就踏实。”
3
宋孝慈走后,江老先生便觉得很孤单,看着庭院里的两株桃树也失了往日的jīng神,随着风,絮絮叨叨,听了,心里厌厌的,白日里母亲在家里时睡觉,江老先生便锁了院门,到松花江边去。
那时的松花江,水势极浩,沃沃野野,不但利之舟揖,且鱼虾之丰,也教人乍舌。江坝上,江老先生常常抱膝而坐,望江水东去,感渔舟唱晚,亦常常落泪。饿了,便沿着江边,拣些嫩小鱼虾,就着晚日的血色,啖了便是。吃罢,江天竟全暗下来,星星亦渐渐出齐。江老先生独自呆呆地看。
江老先生从小没人跟他玩。
江老先生的母亲,在圈儿里,每晚大约要待候20到25位客人。都是苦力,他们的日子也是不好过,有的脾气也不是很好,且个个有力气,母亲很累,很苦,被人活拆了似的。迷迷糊糊,闹不清上面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事常有。
嘴里只是念叨孩子:“宝儿……宝儿……”怕是这孩子又要睡到船仓里去了。
午夜时分,窑馆里给煮一碗面。这里亦是海海的一碗,威谈还好,很热,烫嘴。
但须快吃。不然,误了急客,跳了脚,老鸨便要使眼珠子。古人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商不如依门卖笑。”说得很优美。母亲吃的,常常要留下半碗,第二天热了,给江老先生。母亲说:“这是细粮,你仔细着吃么。这样慌张,怎么能品出味道来呢?”说罢,还要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不像你舅舅。”
江老先生觉得母亲老了,脸色也不是很好……
4
八年过去,九年chūn上,江老先生14岁的时候,宋孝慈回来了,那时母亲已过世两年了。庭院里败草枯枝,两株桃花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得两架枯gān矗在那里。那天chūn风很大,松花江正在爆起冰排,隐隐约约,轰轰地响。泥房上厚厚的房草、被风一绺一绺地掀,在半天上随着风“咝咝”地叫。
乞儿似的江老先生看着站在庭院里的宋孝慈,已经不认得了,笑着说:
“先生,我妈早死了,你上圈儿里去吧,那有女人。”
“宝儿……”宋孝慈失了声,“宝儿,你不认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缓过腔来,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树下,死死地抱着树gān,放开喉咙,野野地喊:
“妈——舅舅回来啦——”
“妈——你听着没有——”
宋孝慈僵了脸,问:
“宝儿——你怎么啦?”
江老先生松了树gān,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泪:
“舅舅,妈说,你回来了,让我在桃树下告诉她一声……她说,她能听着……”
这一夜,宋孝慈同宝儿说了好多。宋孝慈问:
“宝儿,你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了么?”
“妈给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诉我:不到饿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听了,泪水止不住,就任着碗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办了“东亚棉纺公司”。家眷也从外地迁了来。并把江老先生带到厂里,让他当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后,从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总是稳着脸,很严肃,做事也很jīng明。听厂里人说,他的公司是天津宋裴卿的子公司(说不准)。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来看江老先生。江老先生远远地见他来了,便躲了。宋孝慈见更房锁着门,就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燃支烟,吸罢了,再燃一支,见江老先生仍未回来,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便站了起来虚着身子,冲着暗处,哑着声喊:
“宝儿——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有话:“妈,你也听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