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公司于当时工人的眼里,是很不错的。厂房的山墙上高悬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愿人怎样待你,你就先怎样待人”几个繁体大字,均为紫蓝色,并用白油漆框着,很艺术。公司的每个职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亲自撰写的《东亚铭》。这一切,江老先生都记忆犹新,并感悟到许多东西,遵守得也一丝不苟。有些条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义:人无高尚之主义,即无生活之意义。事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存在之价值。
团体无高尚之主义,即无发展之能力。
作事:人若不做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作自私之事,生之何益!人若不为大众作事,生之何益!人若只为名利作事,生之何益!
逝者如斯夫——
宋孝慈是哈尔滨光复前去的台湾。临行前,偕同江老先生到了荒山坟场。
坟场很好。尤属一轮混血般的晚照悠悠地悬在西头,就更壮眼:阔阔地展开,一坟一枝牵连不断,杂乱且有法度;荒荒疏疏的蒿草之中,间有昆翅的婆裟与鸣叫。
北方文化:凡做jian犯科连同娼娼jìjì者,断气后,都要埋在另一场,免得乱了yīn宅的纲常。
母亲的坟就置在另一场,是yīn面,有丑丑的碎石散散地簇着。母亲是良娼,碑就有些支撑不住,吃力地挺在那里,随着风,喘着,时断时续。碑文只五个字:
江桃花之墓
宋孝慈软了腿,勾头在地,恸着。
母亲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抚……
跪在一旁的江老先生说:
“妈,舅舅又要走了,我陪他来,是向你辞行的……”
宋孝慈听着,禁不住,就放声嚎哭起来。
晚照,血血地洇着。
宋孝慈涕泪jiāo叠,苦揪着脸,说:
“宝儿他娘,我还回来……”
祭过母亲,宋孝慈拉着江老先生的手,说:
“宝儿,你妈生前有话,把你jiāo付给我……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跟舅舅一块去台湾吧。在那再办个厂……”
江老先生看着母亲的坟,用心想了一阵,转过头来,说:“我是个瘸子,就不去了……舅舅,你走吧……”
后记
宋孝慈走后不久,哈尔滨就光复了。江老先生因是瘸,被新接管的领导仍安排当更夫。1954年,宋孝慈给江老先生转寄了一笔钱,同年,因心脏病死于台湾。真名叫李chūn林。
莫道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江老先生已年逾六旬喽,动作也迟缓了,话极少,显得很谦和。厂里的工人称他“老先生”。
江老先生是去年死的,就死在更房里,脸上永远是老人的慈祥。
遗物中有一本很旧的《东亚铭》,厂长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对工会负责后事的人说:“其它的,都随葬。这个——我留下!”
江老先生享年63岁。一生未娶。
江老先生在道外处的老宅,被区政府易为饭馆,名叫“临江居”。
灯会
这趟从省城始发去边城的旅客列车,已经严重超员。连卧铺车厢的边座都被那些既没有卧铺票,又没有座号票的旅客占满了。而且过道上也站满了人。那些想穿过车厢去卫生间的人,都必须侧着身子蹭着往外走。卫生间的门口挤满了等待上厕所的男人和女人,不时有人愤怒地砸卫生间的门,或者用脚踢门,肮脏地咒骂着,bī迫里面的人抓紧时间出来。
外面满天飞舞着大雪。列车像一条绿色的响尾蛇,在丘陵地带向东逶迤行驶着。下雪天,无论如何要显得暖和些。等到大雪一停,漫山遍野的积雪就会像妖jīng一样,张开亿万张大口,把人间所有的热气都吸光,西北风再一上,能把雪路上的牲畜和人全部冻僵。这种时候,雪原上的那些被冻脆了的野树,被西北风轻轻一碰,就会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坐在火车上,从布满冰水的车窗往外看吧,几乎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枯树。乘坐这趟列车的旅客,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是来自报纸、电台和电视台等一些五花八门小报的记者,还有古怪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包括良莠不齐的官员和企业家。列车亢奋地在雪原上奔驰着。车厢里,那些伙计的脸上都扭结着自私与豪放、粗野与文明、胆小怕事又啥啥都不在乎、乐不可支又忧心忡忡的表情。这些表情被奔驰的火车颠得微微地晃动着,别有一番风景。有的人处于半睡眠状态了,嘴角上悬着一小股纤细的涎水。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或者皮大衣,把钱都藏在身上的羞处和rǔ罩内(只把少量的零花钱放在外面的衣兜里),即使在火车颠簸的昏睡当中,天灵盖上也会有另一只无形的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乘这辆列车的旅客,大都是应邀参加边城一年一度元宵灯会的客人。所有应邀参加灯会的客人,无论是差旅费还是其它合理费用,对方都一律负责报销,同时免费招待吃住。心平气和地说,吸引这些人到这个边境小城来的,不只是免费招待这一点。这一点对那些有身份的人来说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关键在于这里是中俄边境的陆路口岸城市。而且,在元宵灯会上,俄国人和当地的中国政府将联合举办中俄商品展览会,届时将有大量的令人眼热的俄国货,像裘皮大衣,俄国的高倍数军用望远镜,前苏联的邮票,俄式茶炉及仿银茶具,俄式纺织品,以及女人的大披肩等等,摆上柜台,优惠出售。这就是一个有间离效果的诱惑了,便是对有身份的人来说,也会对这种集旅游和购物的双重方式,产生浓厚的兴趣。另外,凡是应邀的记者,作家,只要回去不管在哪一个级别的报纸上发表一篇有关边城元宵灯会的千字文章,都将另外给予奖励。对那些前来助兴的歌唱演员、小品演员、杂技演员,只要他们登台表演,都将给予金钱和物质的奖励。
此外,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应邀前来的这些客人当中,将有一小部分人,获得免费到俄国三日游的资格。
应当说,这是一列为了愉快的目的而忍受拥挤之苦的旅客列车。算是当代生活的别一种生命状态吧。
离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这些从全国各地来的客人,几乎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往东北奔,先到黑龙江的首府哈尔滨落脚,然后,抠门子,挖窗户,找熟人,甚至通过小小的非法手段,购买紧俏的去边城的火车票,经过一夜艰苦的旅行到这里来。
先前,这趟列车是到牡丹江终点的,去边城的旅客必须先在牡丹江住一宿,然后第二天早晨再乘火车去边城。后来,这种陈旧不堪、落后保守的局面,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发展和要求了,铁路当局宣布,开通由哈尔滨直达边城的火车专线。
翌日清晨,列车抵达边城终点站。
寒冷的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接客的人和车,上千的旅客一下子拥出出站口,布满积雪的车站广场立刻就乱套了。有的人被接走了,还有不少人则被丢在了广场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好在小城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于是这些人便成帮结伙向市政府的方向步行了。小城是个准山城,全城到处都是坡道。加上一宿的大雪,走路很不方便,使得不少男士或女士láng狈地滑倒在雪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