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身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先用身体往她身上蹭了蹭,小声地说,外面情况怎么样?方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并且不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担心祸从口出,只好沉默。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带来的答案,见她不出声,也就没有再出声,过了好一刻,有鼾声传来了。
第五天,召开万人大会,宣告县革委会成立。这个大会原本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结果却开得不伦不类。宣告革委会成立之后,接着便开公判大会,然后又开批斗大会,最后是全城大游行。成立大会时,方子衿以及其他一些人被押在露天电影院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仅方子衿所在的那间屋子就挤了几十个人。那些人挨斗挨出了经验,进入房间之后什么话不说,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方子衿还是那脾气,觉得坐在地上太脏了,只是蹲在那里。正是这一动作,让她这一天受尽了罪。蹲在那里,方子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什么的。这些人中,并没有杜伟峰。说是九点开会,可直到十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十一点,有人在外面chuī哨子,又有一个破锣嗓子大叫,地富反坏右出来集合。听到这话,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地富反坏右?自己是地富反坏右吗?这么说,头上那顶自由职业者的帽子硬是给摘下了?
随着大家走出门外,在野地里站成两排。她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暗吃一惊,自己这个队伍够庞大的,估计有一两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后面,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队伍排好后,前面有人拿着一份名单喊名字,喊到谁,谁就高叫一声到,然后走出队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经站了几个人,他们面前堆着一大堆牌子和一大堆足有一米五高的高帽子。每一个五类分子出列之后,便从造反派手里接过一顶写着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队伍。方子衿一直都在认真听,想听到是否有杜伟峰。谢天谢地,直到造反派问起谁没有拿到牌子时,也没有听到杜伟峰的名字。造反派接着又高叫了一声,谁还没有牌子的?方子衿这才意识到她也没有拿到牌子,那时她还一阵惊喜,觉得自己可能只是陪斗,不需要挂牌子戴帽子。
有几个人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没待她举手,她后面的两个造反派便将她猛地向前一推。她踉跄两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本县第一笔杆子毛汉民手握毛笔坐在那里。造反派先报一个罪名,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笔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写下这一排字。接着,造反派又报出一个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个结果,方子衿倒不觉得诧异,现在的问题只是判多少年了。轮到她的时候,报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坏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亲的罪名,现在变成坏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变成了坏分子,地富反坏右,黑老四,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她在心里暗叫,长山,永别了,我们虽然同在这个世上,可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名造反派将牌子jiāo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去接,接到之后才暗吃一惊。这牌子不知是什么做的,足有十几二十斤重。她提稳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顶帽子,那也丝毫不轻,没有七八斤,五六斤总是少不了。她才意识到,这次批斗会,绝不亚于小说中所描写的老虎凳之类。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烧红的烙铁烙,很可能在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就让人昏死过去了。而这种挂牌子批斗,挂着二十几斤重的牌子,戴着好几斤重的帽子,笔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能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jīng神上的摧残。这种搞法,正是让受斗的人,除了活下来的欲望,再没有别的了。
他们排成队,拿着牌子,站在一月的寒冷天气之中。老天似乎专和这些五类分子作对,这几天特别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刚刚开始化。造反派们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子,双手还套在袖子里。这些黑五类因为要戴高帽子,不准戴棉帽不准戴手套,甚至不准将手插在衣袋里。风虽小,在人的皮肤上拂过时,却如千万把锋利却看不见的刀子,丝丝缕缕割着剐着,让人觉得自己正在被凌迟。
会议开得又臭又长,拖拖拉拉。方子衿们在寒风里苦苦地站了接近一个小时,里面才传来一声bào喝:将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里面一声令下,外面接着也是一道命令:挂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类分子似乎全都引颈等待这一命令,以极快的动作往自己的颈上挂起了牌子,又艰难地戴上了帽子。挂牌子戴帽子,原本是两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当牌子重达二十多斤,当帽子高达一米五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沉重的牌子挂在颈上,头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一顶高帽子,难度之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更关键一点,人头是有大小的,可这帽子却没有编号,大了还好说,如果小了,就得用头硬往里面钻。好在发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颌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挂牌子的时候,发现无法将那很短的绳子从高高的帽子顶端绕过,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挂牌。因为这一迟缓,便招来造反派的一顿拳打脚踢。也有些人动作略显迟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黑五类被单列押进会场,浩浩dàngdàng。进去之后,排成三列,双足并拢,双手垂直,压在裤缝边,腰弯着头低着。颈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压迫在颈子上。高帽子使人改变了重心,整个人随时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将身体往上撑。可是,往上撑的结果改变了身体弯曲的程度,便被认为是不肯低头认罪,随时可能引来一场bào打。站在这里,方子衿才意识到当初自己只是蹲着而没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错误,站了才十几分钟,双腿便已经累了。二十几分钟,开始出现麻痹。到了后来,似乎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
那时,方子衿还有一种期待,毕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钢铸铁浇的,他们也要吃饭,因此,这个会应该不会开太长时间。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公开审判,被判的有七八个人,多半都是现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义搞民族分裂,是社会主义的叛徒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叛徒,他又伪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骗群众妄图达到个人的láng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方子衿因为容留窝藏和知情不报,戴上坏分子帽子,jiāo给人民群众监督改造。
听到这一审判时,方子衿天旋地转。以前说某某是坏分子,那还只是造反派或者某个组织说一说,不会记在档案里。可现在是万人大会公开宣判,判决书上盖着中级人民法院的大红印章。这个判决是要跟着自己走一辈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会以文字的方式,记载在子女的档案里。方子衿在心里绝望地叫道,哥,这一辈子我和你再也没希望了,等着吧,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我一定会去找你。那时,方子衿两眼一黑,整个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她的身子还没有落地,身后的两个造反派执法队员立即伸出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行尸走肉般立在严冬的寒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