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结束了,批斗会还没有开始。造反派要去吃饭,黑五类仍然留在广场上示众。执法队员被分成了两批,一批已经吃过饭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继续监视这些黑五类。下午的会刚刚开始便出现了意外,原县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压又有糖尿病,哪经得起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台上刚刚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成员正唾沫横飞地在那里念着东风chuī战鼓擂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类的开场白,这位副主任一声不吭倒下去了,身后的两个执法队员连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体死猪一般沉,两个执法队员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一起仆倒在地。待两人从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过去。最初执法队员还以为他是装死,拳脚并用一顿bào打,见他丝毫没有动作,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会议继续进行。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倒下一个。一两百个被批斗对象,一个一个地斗根本没有时间,因此只是选择一些重点人物作批判发言。朱三经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经的发言彻底撕毁了方子衿对自己的信心。原来,彭陵野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并且令其中两个女人堕胎。和她结婚之后,他还长期和一些女人保持着异常的关系,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批斗会结束,大游行开始。黑五类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双腿早已经麻痹肿大,哪里还能行动?造反派早知道这些,特别安排每人两个执法人员,由这两个人架着他们拖着他们。游行队伍每走到一处都有人围观,那些人不知是真愤怒还是假愤怒,向他们扔石头吐口水。方子衿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是满身满脸污浊的痰液。对于她来说,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意识深处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从此以后,她和白长山之间,所有的纽带都断裂了。
日头白惨惨懒洋洋地终于隐没了,薄暮青纱般舒卷而来。执法队员已经jīng疲力竭,游行队伍却仍然豪情万丈。苦等苦盼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浩浩dàngdàng的万人大游行最后在只剩下几百人的时候,总算是散了。黑五类和执法人员站在路边等待前来装运他们的汽车。可以将牌子和帽子取下来了,可他们的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来。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头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从头上滚落,再将头低一些,挂在颈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来。然而这样gān,就是对这高帽子铁牌子的大不敬,说不准会被安上什么罪名。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肿得没法抬起来,他们就用上了自己的嘴。这一整天,只有这张嘴是最闲的,既没有吃也没有喝还没有说,此时派上了用场。一个人将头低下来,另一个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顶尖,将这个人固定。再一个人用手解开系袢,用嘴的人将帽子叼下来。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时,人得躬下身子,双手撑地,帮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后颈去,叼住那根挂牌的绳子,将牌子从对方颈上取下来。
方子衿不想让别人帮忙。女人的牙劲没那么好,即使是男人,也会用嘴唇在对方的颈上蹭来蹭去。真是那样,她不如现在就死去。尽管双臂已经无法抬起,她还是艰难地抓住颈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往头顶移。她没有先取下帽子,是因为她清楚,一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后一点力气可能用尽,便再也没法取下牌子了。她低着头,将后颈的绳子移近头顶,牌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帽子上,帽子便从她的头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扁了。这一瞬间,拳头和脚掌铺天盖地而来。方子衿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纸,执法人员只轻轻地一挥手,她便飘了起来,然后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没有痛感,没有悲伤,甚至感觉不到击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弃用手脚,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带。方子衿自然知道,这东西抽打一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一道qiáng烈闪电。她做好被闪电撕裂的心理准备,可说来也怪,那确实是闪电的感觉,却像是远处的闪电,影影绰绰的一道影子,轻描淡写地一闪而过。
汽车来了,黑五类们艰难地往车上爬。方子衿已经不可能自己爬起来了,造反派像扔麻袋一样,一个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脚,另一个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脚,提起来晃悠了几下,叫了声一二三,猛地向车厢上抛去,她的身子便开始从低处往高处飞翔。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如果能飞起来,她愿意飞到白河去,最后看一眼白长山,然后就算是跌下来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
她没能飞上天,而是向车厢落去。先已经爬上去的黑五类们好心地接住了她,小心地将她放在厢板上。车到临时牢房,又是那些好心的牢友小心地将她抬下来,小心地安顿在稻草上。这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身体也完全没有痛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一直转动着一个念头:和白长山彻底结束了。她就是转动着这个绝望的念头睡去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竟然没有梦。
她是被身边的人推醒的,醒过来之后,看到两支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那光虽然不qiáng,可在黑暗之中,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男人说,就是她了。那两个人一边一个夹了她的膀子,拖着她往外走。那一瞬间,她突然惊叫一声。昨天的伤处,今天开始疼痛了,是那种撕裂一般的疼。那两个人根本不顾她,拖着她往前跑,跑到前面一排房子,正中间的一扇门前围了一圈人,看他们的装束,应该都是造反派。那些人见他们到了,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造反派拖着方子衿从人缝里穿过,越过人数最多的一间屋子,到了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chuáng一把椅子,再没有第三件物什。此时,房间的chuáng上以及椅子上坐着几个人,还有几个人没地方坐,站在那里抽烟。
两个造反派将她拖进屋子,手一松,她便瘫倒在地上。一个花白头发,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问:“你就是方子衿?”
方子衿说:“是。”
旁边一个造反派顺势踢了方子衿一脚,喝道:“罗主任和你说话呢,大声回答。”
罗主任制止那个造反派说:“这里没你的事。”接着又问方子衿,“听说你是省城的著名医生?”
这个问题还真把方子衿给难住了。是否名医不由她自己结论,那得由患者说。何况,如果真是名医,大概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小县城来吧。她说:“我曾在医学院当老师。”
“那好那好。”罗主任又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说,“现在有一件革命任务,你必须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完成好。”
方子衿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犹豫了片刻,说:“我得看看病人。”
罗主任说:“别急,等一会儿让你去看。”他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峻地说,“这件事,就到你这里为止,你必须严格保守秘密,否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至于是什么后果,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记着我的话就是了。”方子衿不语,罗主任命令将她带去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