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白长山早已经睡下了,卧室里传出如雷的鼾声。她洗过澡,走进客房睡下了。第二天,她起得晚,白长山已经做好了早餐,留下一张字条去早锻炼了。担心他随时会回来,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餐,留下一张条子,走出家门,再次到了荔枝公园。
十月是南方最好的季节,秋高气慡,空气gān燥,温度宜人。方子衿坐在公园的草坪上,阳光照she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太阳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段感情曾经是她和白长山的血液,而她终于发现,那其实不是血液而是一些含有酒jīng的液体,因此才有如此的幻灭感,才会有立即死去的冲动。然而,对于自己是酒jīng液体,对于白长山,仍然是血液。王玉jú是一个漂亮女人,最初是非常爱他的。他们门当户对,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很配。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他和王玉jú的这一生,一定会非常幸福。他将到手的幸福断送了,以类似于虔诚和疯狂的心理,执著于这段情,这段情成了他生命的维系,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力量。这股力量一旦失去,也就是彻底毁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线希望,那时,他还能活吗?自己已经被这段情抽空了,她不能再抽空他,不能让他死在这段情上。即使再难,她也要努力控制自己,让他在深圳的日子成为他一生中最美丽幸福的日子。
想通之后,她走出荔枝公园,在红岭中路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回家里。白长山已经做好晚饭,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她说,你吃过没有?他说,饭已经做好了,等你回来呀。她说,我的事多,你自己先吃嘛,不必等我的。他说,反正我也没事,下午吃得晚,不饿。说话间,他将菜摆好了,给她盛了一碗饭,拿出酒,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不看他,端起碗往口里扒饭。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说,尝尝我做的瓦块肉片,这是东北的名菜。如果是以前,即使是再难吃的东西,有他这份情,她也会甘之如饴,可现在,那块肉一直搁在她的碗里,趁着盛饭的机会,扔到了厨房的垃圾袋里。
白长山还在喝酒。她站起来,说,你慢慢喝,我要去查一点资料。他说,你去吧,又不是外人。她甚至没看他的脸,直接从他背后走过,越过客厅,走进书房,随手将门关上,打开空调,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将书摊在两腿之间。
刚看了两行,白长山推门进来,使得陷入冥思之中的她惊了一下。她想说,我提醒过你,进来的时候敲一下门嘛。话到嘴边,硬是吞了回去。他问,要不要帮你冲一杯咖啡?喝咖啡是她到深圳后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她淡淡地说,随便。他退出去,却没有随手关上门。她看着敞开的门发呆,明知这样会增加空调的负荷,她却懒得动。十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对她说,还要啥就叫我一声。
有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去关上门,身子却懒得动。方子衿正看到一个新医案,入迷了。白长山走进来,房间里响着笃笃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故意装着没有觉察,希望他站一会儿就离开。白长山走到了她的背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子差不多顶住她所坐的椅子。他弯下身后,伸出双手,从她的双肩伸向她的胸前,jiāo叉抱住她。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被一种特别的幸福所撞击。她微微转过头,看他,眼里蓄满柔情。他用自己的脸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几下,再将头部移动,使得自己的唇和她的唇相接。
她有一种就快要融化的感觉。她享受着这种感觉,不自然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呼出一口气,一股很浓的酒臭味夹杂着烟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窒息。他紧紧地压住了她的唇,将舌头伸出来,在她的唇上挑动着。她眼前极其突然地出现了一种小动物,那是一只小壁虎,宁昌人叫四脚蛇的那种,从书架迅速地爬向墙上,挂在天花板的一角望着他们。她惊了一下,睁开眼向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四脚蛇?这里可是十八楼,南方壁虎虽多,也不至于有这等本事爬到十八楼来吧。
白长山仍然在深情地吻她。她突然想到吻其实是人类所有不良行为中最令人发指的,口腔是细菌最集中的器官之一,口腔的接触,就是细菌的传染。她仿佛看到,那些细菌们欢天喜地在她和他的口腔之间来来往往,就像深南路那川流不息的车辆。
十月二十日,是白长山在深圳的最后一个晚上。整个晚上,白长山都把方子衿搂在怀里。他说,这一走,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啥时候,他真的不想离开她,哪怕是就此死在这里。方子衿违心地说,你放心地走吧,别想这么多,只要上天恩顾你我,还会给你机会的。白长山流泪了,gān涩而且混浊的眼泪,恣意地流着。他说,老天如果肯恩顾我,我又哪里会过得这么苦?方子衿也非常伤感。她伤感的倒不是老天给了她这样一份情,却又如此吝啬,而是一生追求完美,到头来倏然发现,自己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幻象,是建立在虚无缥缈中的海市蜃楼。她为什么可以嫁给赵文恭,可以嫁给彭陵野,也可以因为几封信便爱白长山几十年,却不能爱陆秋生哪怕一瞬间?一生寻寻觅觅,苦苦追求,没料到,真正的幸福,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人这一生,年轻的时候,追求外貌,追求爱情,上年纪以后,还追求什么?不就是一份稳定的感情、一个老来的伴吗?
只要白长山一走,她就给陆秋生打电话。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用几十年青chūn,换得最后的大彻大悟,也是一种幸运吧。这样想时,她甚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慡快。这段时间,陆秋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大概正在为白长山的到来黯然神伤吧,却哪里知道,正是白长山的这次深圳之行,让她彻底地醒悟,有了凤凰涅槃的感觉。
第二天,邹清宇开车送白长山去广州白云机场,方子衿只是送到楼下,待汽车启动时,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才举起右手,向他挥动了几下。他透过车窗玻璃向她挥手告别,她看到了挂在他脸颊上的泪珠。那泪珠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力量,在她眼里成了苍白的清水。汽车绝尘而去,她迅速转身,乘电梯上楼,进入家门第一件事,便是抓起电话。
那一瞬间,她犹豫了。她真的变得越来越糊涂,变得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晚上,女儿女婿回到她的身边,她对于白长山的事,提都没提。方梦白奇怪了,找了个机会,将母亲拉到书房,问她,你和白叔叔闹矛盾了?方子衿淡淡地说,没有哇,我们好好的。她不想女儿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你们回来好多天了,和你陆伯伯联系过没有?方梦白说,我们回来的当天给他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我给他的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差了。方子衿说,出差了?你没问去哪里了?方梦白说,昨天我打过电话,他们说他去欧洲考察去了。方子衿问,这件事,你前几天怎么没提起?方梦白闪烁其词,说事太多了,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