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半天没有明白过来。他说:“你他亮说啥?你刚才说结巴不,对不对?他亮的刁毛,你到底啥结巴意思?”
“就是他娘的不。”方子衿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扭头便走。
胡之彦急了,几步追过去,一把拉住她。“为啥?你他亮的告诉我到底为结巴啥?”
“就因为……”她想说就因为结巴啥。可她说不出来,最后改了口,几乎是冲着他大叫:“因为我不爱。够了没有?”
“不爱?你不爱?不可能。咋结巴不爱呢?你说谎,你他亮的说谎,骗我!”
“胡之彦同学,我正式通知你,你打消了这个念头吧。世界上就算只剩你一个男人了,我也不会和你恋爱。”说过之后,方子衿大力挣脱了他的手,迅速穿过岸边的土路,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她双腿迈得很有力,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像余珊瑶老师,有了些英雄气了。
胡之彦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冲着她高声大叫:“刁毛,你结巴会后悔的。”
向前走着的方子衿愤愤地想,我他娘的没有jī巴,我后么子悔?这句话在她心中冒出时,她大吃一惊。这是我吗?我怎么也这么粗俗了?
胡之彦的报复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作为班长,胡之彦在班里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班同学要出操,不准请假,不准迟到,甚至女生的大姨妈来了,也不能有丝毫例外。有一次,一个女生痛经痛得厉害,向李淑芬请假,李淑芬同意了。胡之彦见这个女同学离开队列,立即喝住她。李淑芬走到他面前,小声地向他解释。他突然大声地叫起来:不就是他亮的流点血吗?结巴革命军人死都不怕,还怕刁毛流血?连流血都结巴怕,算啥结巴革命军人?练,继续练。那个女同学没办法,只得坚持,结果疼得在地上打滚,他还命令她爬起来继续练。
第二天早晨出操,胡之彦不知有什么事没来,由李淑芬负责。这一天方子衿过得很平静,趁着中午时间,将早已经构思好的信写了,第一个jiāo给李淑芬。第三天出操,情况就变了,胡之彦站在前面喊号子。他喊的号子和李淑芬喊出的完全不同。他喊立正发出来的声音不是立正,而是“猪——”,前面的一个音发出来时,短促而有爆发力,后面拖着长长的尾音,就像一颗闪亮的彗星拖着一道长长的光影。他喊齐步走,不是三个字以平均的力度和节奏喊出来,而是第一个字很轻,不留神不容易听到。第二个步字平而拖,十分含糊,到了第三个走字时,突然而且有力,十分短促,像是声音突然在某堵墙上碰了一头,刹住了。方子衿常常弄不清他的号子,因此往往慢了半拍。
晨操出错,由来已久。以前,无论方子衿错成什么样子,胡之彦从来不曾责骂过她。这次完全不同,才操练了几个动作,胡之彦命令她出列,向她发出一些短促的号子。她想做得更好,然而,她天生就不是这个料,越想做好越做不好。开始还是动作慢了半拍,后来整个脑子蒙了,他命令她向右转,她却向左转。他命令她稍息,她却立正。再一次,她立正站好了,胡之彦不再发号令,而是围着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趁着她不留神,他猛地抬起腿,用脚背踢向她的小腿肚子。她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胡之彦丝毫都不怜香惜玉,大声地命令她站起来。
方子衿倔犟地站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
胡之彦不理她,命令一名男学生出列。他立正站在方子衿面前,命令那名男学生踢他。男学生轻轻地踢了一下,他动都没有动。而且对着同学喊,用力。那个男同学加大点力量,又踢了他一脚。他大声咆哮道:“你他亮的是汉子不?你裆下有结巴没有?咋他亮的像个亮们儿?再来!”男同学用尽全力向他的小腿踢去,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动都不动,嘴里发出命令:“再来。”男同学拼尽全力踢了十几次,他就是没有动一下。
胡之彦命令男同学入列,然后站在方子衿面前,将一大堆脏话泼向她,说她不是革命学生,更不是革命军人,因为革命军人绝对没有她这种熊样儿的。她的身上,整个就是一股子资产阶级小姐的骚味儿,如果放在战争年代,肯定就是一个叛徒汉jian卖国贼。
方子衿清楚他这是打击报复,可是,她没法将此告诉别人,所有的委屈,只能憋在自己的心中,实在憋不住,委屈就演化成泪水。她不敢闭上自己的眼睛,那双如chūn水dàng漾的池塘一般的眼睛里,迅速被一层雨雾笼罩,雨水蓄满了池塘,向外流泄。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要像余老师面对土匪那样坚qiáng。可她做不到。漫出池塘的雨水,哗啦哗啦汹涌而出,两串晶亮的珍珠,画着优美的弧线,飞流而过她高挺的rǔ尖,飞流而过她紧绷着弹性而颀长的双腿,可真有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感觉。
见到她的眼泪,胡之彦更有词了。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眼泪是资产阶级的,是资产阶级臭亮们儿的眼泪,是资产阶级小姐的眼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都是虚心接受批评,把同志的批评帮助,看成是对自己最大的爱护。胡之彦越骂越凶,而且骂起来一套又一套,所有的脏话邪话丑话,在他口里连成了串,说得比成语谚语什么的溜顺千百倍。方子衿再也无法忍受,一扭头,哭着跑开了。胡之彦觉得这是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大声地命令她站住。方子衿自然不会听他的,一直跑回了宿舍。胡之彦气得全身发抖,在原地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大声地宣布解散。
回到宿舍,脱掉鞋子,爬到上铺躺下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同学回来了,大家围上来劝她。李淑芬说方子衿同学,别生气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嘴里不gān不净,可没坏心,他也为是了班上的工作。她的另一个好朋友叫吴丽敏,一个非常好心又带点市侩的宁昌女孩。她说子衿,为这种事气坏了身子,值吗?快起来,我们过早去。她们越是劝,她越是觉得委屈,却又无法说出来。李淑芬说,得啦得啦,你们去打早餐吧,一会儿还上课呢。丽敏,你帮我和方子衿同学带回来,我劝劝她。
其他同学都走了,李淑芬留下来劝她。其实劝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就算是你有一千张嘴,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家心里去,更难以解决人家的真正问题。李淑芬并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她唯一的长处就是热心。
早餐打回来了,离上课的时间已近,大家都得抓紧时间,所以只是叫了一声方子衿,见她躺着没动,也就算了。李淑芬一边往口里塞着馒头,一边对方子衿说,那你就休息一天好啦,我替你请假。
大家顾着吃早餐,没人劝的时候,方子衿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踏着木chuáng边固定的梯衬,一步一步往下挪。李淑芬见了说道,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不吃饭咋行?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快点抓紧时间吧。要不,我跟老师说一声,你晚去一点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