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想,判多少年无所谓,只要判了,他胡之彦就不可能再害自己了。盘旋在自己头顶的这只乌鸦终于除掉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11章 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
1957年的红五月眼看就要过去时,一场飓风席卷了神州大地。
大鸣大放开始仅仅几天时间,医学院已经热火朝天。吴丽敏跑到南区来找方子衿,拉着她去看大字报。方子衿不喜欢凑热闹,对她说,要看大字报还不容易?我们南区好多呀。她说的是实话,李淑芬离开团委之后,那些黑板报办得没那么勤了。此刻,所有的黑板,全都被白纸黑字覆盖。别说是南区,整个校园整个宁昌市乃至全国,都是黑白的世界、大字报的海洋。吴丽敏见方子衿不够热情,说,子衿,你这样不行的。大鸣大放是全国性的政治运动,毛主席都号召帮助我们党整风。这是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你不能老把自己置于政治之外呀。方子衿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自己又圆又尖的肚皮上摸了一圈,说你看我,挺着个大肚子,像只大笨猪,难看死了。吴丽敏说,挺着大肚子怕什么?我和你一样呀。虽然肚子还没起来。方子衿惊讶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丽敏不管她是否热情积极,拉着她向外走。虽然说教工宿舍以及学生宿舍区的黑板栏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可这些地方,人流毕竟有限,大字报最集中的地方,还是进校门后的那条长一百五十米的宣传长廊。长廊两边的黑板,全都被贴上了大白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有的大字报长达十几页。
宣传栏后面,有两排高大的樟树,进入夏天以后,树上每天就歇着很多知了和麻雀,天一亮就开始大叫不止。两条长廊虽然够长,也无法完全容纳所有的大字报,这些大树就成了替代品,粗大的树gān上贴满了大字报,远远望去,大树像是穿上了白底黑花的裙子。方子衿和吴丽敏站在那里看大字报,学校的许多老师也和她们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议论,就像树上的知了一般,聒噪不已。
吴丽敏说,我们也写一张吧。方子衿看着她,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吴丽敏说,喻爱军的嫂子娘家那个公社,公社gān部瞎指挥,结果闹得去年歉收。农民没饭吃,gān部把种子分做口粮,今年没种子往地里种,只种了一半。吴丽敏兴奋地说,我们就写这个,两个人签名。方子衿正在看余珊瑶的大字报,没有答理她。
余珊瑶的大字报写得很长,事情罗列很多。比如胡之彦的问题,她说,胡之彦的问题,早就已经有了端倪,因为学院有个退伍军人帮,结果,胡之彦不仅没有受到处理,反而职权越来越大,最终结果,某些领导是应该负责的。她也谈到了学校内肆意践踏人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她如果拿出自己的例子,是最有说服力的。可她举的例子是在学校随处可见的,并没有谈自己。他们怀疑一个女学生偷东西,将女学生带到人保科,脱光了她的衣服搜身。甚至借口女学生将东西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硬是扒开看。女学生受rǔ后自杀。另一次类似事件更离谱,将十五个女学生集中在一起脱光了衣服搜身。第三大问题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学校的大部分领导都是外行,许多人连最起码的医学知识都没有,却担任医学院的重要领导工作,而且还指手画脚,闹出许多笑话。有一次军事训练,一名女学生生理期,血量过大。领导当着所有男女生的面说:日你姐,流点血算个鸟?老子打鬼子的时候,肠子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出来了。日你姐,那个血流的。老师给学生上课,讲接生。某领导说,不就是生犊子吗?俺那旮旯母牛生犊子,比拉屎还容易嘛。
方子衿看这些,确实觉得解气。同时她又为自己这位倒霉的老师暗捏了一把汗。她这大字报有指斥共产党之嫌。共产党的gān部,都是一些像周昕若、陆秋生那样的忠诚信徒,他们不能容忍别人指责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可是,像周昕若和陆秋生那样有文凭有水平的领导gān部,在任何地方都受到打击受到排挤,真要搞政治斗争,这些有高等学历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泥脚肚子的对手,一个个被打落下马。
吴丽敏还在说共同写大字报的事,见方子衿半天没应声,轻轻推了推她。事后方子衿说,完全是女儿救了她。就是吴丽敏推她的时候,方梦白重重地踹了她几脚,她因此疼得叫起来。吴丽敏已经生了两胎,第三胎刚刚怀上,她有经验。见方子衿脸色变了,便说怕是要生了。走,快去医院。方子衿说,这孩子,怕是要提前来了。
那天知了叫得特别欢,天气也特别热。最热的还是鸣放。吴丽敏和方子衿小心又而快速向医院走,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围着一大圈人,有一些男女学生或者老师,在那里慷慨激昂地演讲,后来看《列宁在1918》,列宁就是那样演讲的。有的男学生gān脆将上衣脱了,缠在头上,既可以挡太阳,又显得与众不同。整个校园,除了鸣放,再没别的事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从宿舍里从教室里从书斋里走出来。吴丽敏对方子衿说,又一场革命到来了,真令人激动。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鸣放。这个名字好,比我们家的学东学忠好。
几年前,附属医院从上海搬过来了,从医学院的侧门出来,经过吴丽敏家的门口,向右一拐就是医院大门。赶到附院妇产科,找不到医生。医生跑去鸣放了,只有几个护士值班。医学院的教授讲师都在这里兼诊,也算是医院的职工,方子衿在医学院主讲的是妇科,来医院兼诊,自然也是妇科,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非常熟。知道她快生了,有一名护士焦急地说,方姐,医生不在,你挺一下,我去给你找。说着转身要跑开,方子衿叫住了她,对她和另一名护士说:不必去找了,接生的程序,你们也都熟悉的,你们做准备,我指导你们就行了。
两名护士和吴丽敏一起护着方子衿走进产房。吴丽敏也是医生,却不是妇科医生。可今天太特别了,她放心不下,抓了一件白大褂,跟着两名护士一起做接生准备。方子衿自己躺在产chuáng上,将双脚套进脚蹲里,吴丽敏帮她把裤子脱下来。一名护士往自己手上套手套,忙中偷闲往她双腿间望了一眼,说,方姐,已经开了三指。吴丽敏惊奇地说,这么快就开三指了?我生两胎,从动红到开三指,都大半天啊。方子衿可没时间理她的问题,她qiáng忍着阵痛,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抚摸着,她需要知道胎位是不是完全正了。
两名护士还在准备产钳产剪等工具,吴丽敏叫起来,护士,护士,快过来,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护士听说后连忙跑过来,伸出手去托孩子的头。
遇到顺产,一般都是由医生用双手托住孩子的头,再由护士轻轻挤压孕妇的腹部,医生指挥产妇用力。这次不同,是由产妇指挥两名护士替自己接生。方子衿早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躺在产chuáng上,她用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腹部,心中已经有数。因为是七个月早产,孩子的体积不会太大,而且胎位很正,加上她一直保持适当的运动,生产应该会很顺。听吴丽敏说孩子的头已经出来,她就更加坚信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