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卿为我受苦了。”

沉两腮肿得已说不出话,但听了主公的话,眼圈当时立即红了,接着泪如泉涌。

主公便把沉收到府中,说:

“没有小虎牙,我也喜欢。”

这就可见袁的为人了。两相对照,就可见出曹的凶险和袁的和蔼可亲了。

对待我们这些过去参加“新军”的人,主公也一概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不追究以前大家怎么欢呼丞相,被丞相检阅,如何威武甚至呼过“打倒袁绍”的反动口号。这些一概不追究,也不过问,而是一律收编。“新军”还是“新军”,组织还是组织,青头皮还是青头皮,在队伍中原来站在什么位置,现在仍站在什么位置,该训练还训练,该打靶还打靶。过去的小头目,还是小头目,以前操练我们的是猪蛋和孬舅,现在仍是孬舅和猪蛋。无非过去大路旁粪堆上插的、迎风飘的是“曹”旗,现在换成了“袁旗”。换一个旗,并不换脑袋,大家都放下心来,接着欢声雷动,感激袁对我们的宽大和挽救。接着带一份羞愧和对不住人的心理,立即反正、反水,响应袁的号召,重新加入新的“新军”。猪蛋和孬舅也很感动,又重新瞪起大眼灯,戴上红的“袁”箍,兴高采烈地在队伍旁重新操练。操练之中,为了几天来的惶惶不安、感激主公、羞愧难当等心情,还动不动指桑为槐地骂曹一顿。譬如:

“妈拉个×片锣,你还路都不会走,笨得跟曹一样!”

“妈拉个×油锤,你不好好走步,还想着给曹白脸当孝子么?挖个坑埋了你!”

对猪蛋、孬舅的热情和积极性,袁主公听说后,立即予以表扬,让所有“新军”向他俩学习。不过最后又说,对曹不要再骂了,rǔ骂和恐吓,毕竟不是战斗。听了主公的话,以后我们就不骂了,把劲头用到操练上。一个月下来,大家都摆脱了曹的yīn影,抬脚走路,都有了袁家军的味道。猪蛋和孬舅又开始留起波làng式长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和当时的白脸jian臣曹一样,袁主公也检阅了我们一次。仍由瞎鹿奏乐。瞎鹿仍很激动。不过到底有了些经验,这次不再心慌,也不再拉稀。听了瞎鹿配乐的人都说,这次瞎鹿比上一次奏得好多了。太阳冒红,袁就出现了。骑马从队伍前一驰而过。队伍欢声雷动,山呼万岁。检阅完毕,大家心里更加安定。这时麦稍huáng了,布谷鸟叫了,该麦收了。大家心花怒放,收割麦子,用车子拉到打麦场上。主公体恤下民,让军队去帮助抢收。说焦麦炸豆,一刻三金,民众者父母也,大家去帮着抢收。并规定帮助抢收时一律不准吃老百姓东西,只能喝口开水,不能喝雪碧、粒粒橙和可口可乐。大家又山呼万岁。这时大家知道曹以前散布的都是谣言,明明是曹吃得大家短了粮食,饿了肚皮,他却栽到主公头上,说是主公吃了大家粮食,大家才饿肚子。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主公就在眼前,粮食就在眼前,主公却不吃。跟着这样的人往前走,让人多么放心。有四十万军队帮助抢收,麦子很快堆满了打麦场。为了防止变天下雨霉烂,大家日夜碾打。又没几日,颗粒归仓。这时下雨也不怕了。延津上下,到处充满了麦香。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这些日子大家喜气洋洋,和过节一样高兴。主公考虑大家心情,也是助兴的意思,让他身边的几个贴身丫环组成宣传队,来打麦场上做庆丰收演出。仍由瞎鹿伴奏。这时的瞎鹿,操起胡琴,已经神态自若,甚至做出有些不大在乎的样子。到了二十世纪末,瞎鹿成长为反派电影明星,这时偶而见到他,谈起他的日常生活,他常摊着双手对我说:

“片约如cháo,片约如cháo啊!”

那种无奈的神态,便使我想起他当年瞎眼操胡琴的样子。谁都有小出身的时候啊。在瞎鹿的伴奏下,主公身边的小丫头跳得很起劲。一个小丫头跳得裤带都崩断了。乡亲们拍着吃饱的肚皮,打着饱嗝,剔着牙缝,都来看戏。看戏者成千上万。笑语欢声,不绝于耳。演出中间,主公走上讲台,给大家讲话。讲话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吃饱不忘敌人,曹贼祸国殃民,虽然上次兵败退走,但肯定贼心不死,要反攻延津;上次他在延津时,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害得百姓饿肚子;有朝一日他反土重来,又会把我们吃光抢光,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反攻过来,吃饱肚子,要加紧操练,时刻准备迎敌,拒敌人于国门之外,保家卫国,保护我们的胜利果实。主公讲到这里,所有来看戏的百姓齐声响应。猪蛋、孬舅不失时机地率领大家呼口号:

保家卫国

打败曹贼

保卫果实

等等。

主公在台上很满意,眯着眼睛笑。接着讲第二个意思,为了更好更快地打败曹贼,让大家踊跃jiāo军粮。军队都是自己的子弟,老百姓有粮吃,也不能让子弟饿着肚子。子弟也是人,也是吃饱了肚子才能打敌人,保卫大家。再者,种田纳粮,卖盐jiāo税,是自古王法,希望大家想通。听了主公第二个意思,大家都有些不高兴,原来谁在延津都得纳粮,丞相在这里纳粮,主公来了也不例外;可正因为谁在都得纳粮,大家又想通了。不过这次没有欢呼,只有猪蛋代表大家表了决心,说:

“主公,放心,回去这事就张罗。有我们的粮吃,就不会让您老人家饿着肚子!”

主公又一次“嘿嘿”笑了,用手捋了一下猪蛋刚长出的波làng式新发,并没有因为大家兴致不高而生气。当然喽,主公也是一个大政治家,知道群众是怎么回事,犯不上与大家生气。但他捋了一下猪蛋的头发,令猪蛋兴奋了几天,说主公比丞相好,亲切和蔼,捋人头发。接着,便带几个“新军”兵丁挨门挨户收起了军粮。jiāo军粮的过程中,大部分通,个别佃户不通。不通就是“通匪”。猪蛋和孬舅,便将这些人吊在村西槐树上,用柳条抽打,一抽打,也就“通”了。

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边(8)

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开始了。整治白石头他爹,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当初曹丞相在时,白石头他爹多么威风。仗着白石头在丞相跟前捏脚,在我们延津人面前,他俨然是丞相府外派的新闻发言人。其神态像菲茨沃特和塔斯怀勒一样。丞相近段说了什么话,身边有什么事,凡是能跟丞相沾上边儿的news,他总能事先知道,然后站在村中粪推上给我们chuī风。譬如:丞相脚上的huáng水,已经从第三至第四脚趾之间,完全漫延到了第四至第五脚趾之间。以前排队接第三到第四脚水的玻璃瓶,现在等于白排了,哭也没有用;排第四至第五之间的脚水,已成为收藏者竞争的新cháo流。譬如:丞相不大喜欢吃笳子了,改吃西葫芦;不喜欢吃驴钱了,改吃骡钱;也不吃辣子了,说上边受得了,下边受不了。还有一次说,一次丞相吃饭,把吃不了的一根骡鞭,送给白石头吃了;白石头吃后,立即浑身发热。等等。他当时这么说,以后证明,这种chuī风十有八九是真实的。这就引起了我们的嫉妒。这还不算,大家像当初我在丞相跟前纷纷给我爹送东西一样,白石头取我代之之后,大家纷纷给白石头他爹送东西。他家猪尾巴堆积成山。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整天一人一根猪尾巴,站在门口跐着门槛嗍。据说有的猪尾巴都发臭了,还赖着不走。嗍猪尾巴那种惬意和不在意。现在丞相败走,主公来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既然过去一去不复返,那么他家过去显赫的日子,现在不成了一种罪过了么?这种罪过在新时期就能一笔勾销了吗?大家过去的嫉妒和现在的愤怒,感情能接二连三地白làng费吗?何况,他们家不但有历史罪行,还有现行罪行:白石头随丞相而去。他既然随丞相而去,白石头一家不成匪属了吗?对待匪属,我们能视而不见吗?当然,也有人提出我的问题,说我也给丞相捏过脚,也是匪属。多亏我孬舅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一手执着一柄勾连枪,一边瞪着眼睛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0/6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