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11)
“妈拉个×,谁敢说俺外甥是匪属,俺叫他白勾连进去,红勾连出来。俺外甥在曹贼跟前呆过不假,可他觉悟高,及早发现曹贼yīn谋,就与曹贼脱离了。他不与曹贼脱离,哪里有白石头?俺外甥及时与曹贼划清界限,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回来与我们村民同甘共苦,不表扬他是英雄,反说他是匪属,这还要良心吗?谁再说此话,老子不把肠子给他×出来!真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猪蛋看着孬舅手里的勾连,也说:
“匪属有一个就够了,不要说小刘啦。这样攀扯起来,没有头了。再攀扯攀扯到老孬和我头上了。曹贼在时,俺俩也为他训练过‘新军’,俺俩也是匪属吗?”
众人忙说:
“猪蛋,老孬,你们不是匪属!你们不是匪属。”
猪蛋:“既然俺俩不是,小刘就不是。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是针对一个小刘,而是针对我和老孬了,就是政治问题了!”
众人忙说:“不说小刘了,只说白石头他爹。”
于是托孬舅和猪蛋的福,大家不再追究我,让我过关。接着便把对两个捏脚的仇恨,都集中到一个身上,都对准了匪属白石头他爹。当初离开丞相府,我与我爹都很伤心,现在历史发生变化,祸伏福焉,我们又很庆幸,多亏早日离开曹,猪尾巴也嗍了,现在也成了没事人一大堆里边的。两边便宜都占到,世界上这样的事不太多呀。我爹还兴冲冲地告诉人:
“多亏我,我早就说过,不让俺娃跟白脸jian臣gān事,看看,现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不过,有我在场时,我爹不好意思说。不过即使他说,我也不责怪他。人嘛,说话办事,不都是这么个模样!在围歼白石头他爹的行动中,孬舅、猪蛋、我爹、我积极性都很高。好象谁这时越积极,谁就从小跟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白石头他爹叫白蚂蚁(当然是rǔ名啦)。白石头没发迹之前,他无非是个牲口贩子,整日扎条白毛巾,骑个破自行车,主动到集市上去与畜生产伍;然后捂着人家眼睛,gān些倒卖人家的勾当。自白石头发迹之后,他扔下畜生棒和捂眼,当起了老太爷。他说:
“再不跟畜生治气了!”
按他当时的想法,看丞相那模样,这天下是铁筒江山,他老太爷要当一辈子了。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国破山河在,领袖曹丞相望风而逃,他从昔日老太爷的地位,一下跌入到匪属的深渊,连个平民百姓也不如。何况惟一的儿子也被曹带走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家里成堆的猪尾巴,也都扭动着身子夺门而出,四散奔逃。白石头他娘,他姐他妹,都扑到地下去捕捉。但这时的猪尾巴,身子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刚攥到手里,它身子一扭又滑掉了,留给你一手稀烂的唾液。最后大家不捉了,任它跑。这时它倒不慌不忙地慢慢一步一个程序地往屋外折跟斗。把白石头一家气得直哭。白蚂蚁边揉着眼睛哭,边对老婆说:
“早知这样,咱就不嗍这猪尾巴了,咱就不让咱娃去给曹贼捏脚了。现在,看看,jī飞蛋打,咱们成匪属了!”
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把白石头他爹打成匪属。没打成匪属并不是大家不清楚他的罪恶,而是袁主公慈悲为怀,不赞成这么做。袁说:
“一个白石头,算了。要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看问题。假如我是白石头,曹一来,我也不知道我会gān些什么!”
对主公的话,我们当然理解他的善意;但对白石头和白石头他爹这么威风猖狂一时的人,如果现在果真算了,大家从心理上就不答应。主公越是宽大,大家对白石头一家的愤怒越是高涨。猪蛋、孬舅把民情反映上去,说:
“主公,你当然是一片好心,但对像毒蛇一样的人,我们不能像农夫一样怜悯。白石头现在仍在曹贼身边,焉知他天天不随曹贼骂您?何况白石头他爹民愤很大,民意不可违。如主公一味这么不讲原则,我们在下边也不好工作了。”
主公沉吟半天,问:
“据你们说,该怎么处理呢?”
猪蛋、孬舅说:
“乱棒打死!”
主公吃惊:
“大家仇恨这么大?”
猪蛋、孬舅说:
“这是有先例的。上次片锣他老婆通匪,娘家在刘表那里,就乱棒打死了。”
主公“唉”了一声,又沉吟。这时已经三更天,主公也困了,仰口打了一个哈欠。这时沈姓小寡妇已经康复,又在蚊帐里娇滴滴地催他。于是他说:
“那就打死吧。”
但又说:
“不过不要乱棒。乱棒多惨,一棒吧。”
主公说一棒,猪蛋、孬舅回来仍传达为乱棒。主公指示传达不过夜,这时已是五更jī叫,大家手执火把听了传达,群情振奋,睡意全无。立即找棒的找棒,拿枪的拿枪,发一声喊,蜂拥着朝白石头家涌去。
可到了白石头家,白石头他爹白蚂蚁已经逃跑了。阵营内部出了内jian。在大家群情振奋时,白蚂蚁已经得到信息逃走了,只留下老婆和几个白女儿在chuáng下发抖。找不到白蚂蚁,大家更加愤怒,于是先乱棒将chuáng上chuáng下的老婆白女儿打死,接着找白蚂蚁。
白蚂蚁逃到哪里去了?
逃到了延津西北部的大荒洼。
于是出现了千军万马围歼白蚂蚁的行动。大家在大荒洼拉开网,对白蚂蚁进行梳篦子围剿。过去在大荒洼围猎畜生,围猎狐狸、pao子、兔子等,曾有过这样壮观的场面。现在围猎白蚂蚁。由于好久没有围猎东西了,现在出现一个全民围猎,大家都很兴奋。猪蛋又把瞎鹿叫上,让他在旁边chuī奏助兴。大家一更起chuáng,二更埋锅造饭,三更出发,五更到达大荒洼。成千上万的人,从四周把方圆百里的大荒洼给包围了。人声鼎沸,嘁嘁喳喳。有扛梭标的,有扛铁棍的,有扛木棒的,有拿鸳鸯勾连枪的,有拿三节棍的,有拿鸟铳的,有拿砖头瓦块的,还有什么都不拿纯粹为了看热闹的——有热闹他们看,没有热闹他们回家,出了危险他们撒腿就跑,有了彩头他们上去就抢,这部分人人数占得还不少。大家对这些中间分子都很愤怒。但所有各种人的手里,都拿了一个羊角。猪蛋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奋力chuī起。成千上万人一起chuī出的“呜——呜——”的号角声,震动了整个世界。震得大荒洼中为数不多的兔子、狐狸、pao子四外奔跑,寻子觅娘。当然,大家一起chuī起了羊角,都有点像羌人了。这又是我们素质提高、粗犷剽悍的标志。为了一人一支羊角,大家可作了大难。因为大家刚度过chūn荒,羊已经剩得不多了——人都没得吃,何况羊乎?而且要做羊角,单是一般羊还不行,一般羊如绵羊、小羊,头上无角;有角的嫩羊也不行,必须是大山羊、老山羊。哪里有成千上万的老山羊!最后无法,只好将那些刚长出嫩角的小山羊的角也锯了下来,只有拇指那么粗,掏出里边的息肉和垢秽,放到嘴上chuī。这还哪里会有雄壮浑厚的号角声呢?无非一人一个拇指粗的嫩号角,在那里滥竽充数罢了。实在连嫩山羊角也没有的,只好用粗泥捏一个羊角样,拿在嘴边做做样子。不过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做一个样子,也够叫人害怕的。于是整个大荒洼jī飞狗跳。然后猪蛋又一声令下,大家一边chuī着羌号,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收缩包围圈。收缩到傍晚,景象更加壮观。西边出现血红的晚霞,铺天盖地的人在一起收缩,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上太阳余辉的颜色,红彤彤,金灿灿,大荒洼变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不也让人心情激dàng、悠然自得吗?连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动了心情,自觉加入了围剿行列,站在坚定革命者后边,开始随着节奏整齐地踏着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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