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15)
“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
大家说:
“不错呀白蚂蚁。”
白蚂蚁当即让白石头唱了一段戏。大家鼓掌。这天走到凉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边看瓜窝棚里。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窝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唢吶,chuī起家乡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么高亢、凄凉、抒情而直率的调子。它让我们想起了huáng土高原,让我们想起了我们潞泽两州的家乡。我们告别过去,却不知前边有什么等待我们。朱洪武要把我们迁徙到延津去,我们却不知将来的延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未来,更思念过去。听着瞎鹿的唢吶,忘记了手头的香瓜。猪蛋突然哭道:
“大槐树下说告别就告别,也不知俺娘怎么样了!”
白石头也说:
“俺妹妹今年十六,过两年就是十八,俺与俺爹都不在家,谁与她做主?”
六指叹道:
“我就会剃青瓢,不知将来延津时兴不时兴这头型。如果它时兴港台的锛式、刨式、凿式或锥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来喽。”
议论半天,疲乏上来,大家倒头睡觉。第二天,大家又jīng神抖擞地上路,向着未来的延津。路上猪蛋又说:
“别怕,一到延津,咱们再不是佃户了,就是大户人家了!”
白蚂蚁说:
“就是。朱皇帝说得明明白白,肯迁徙者,到了延津,马上就可以跑马占地,跟蒙古王爷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还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说:
“看过,《草原小屋》吗?人家美国人也重迁徙,开发西部。去时穷得丁当响,几年下来,成了大财主。这时倚在铺盖卷上,怀里抱只波斯猫,吃着柿饼,回忆过去的艰苦创业,也挺有意思。”
连闷闷不乐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议论。曹向上抱一抱裤带:
“成了财主,先蓄两个小!”
袁哨说:
“好久没吃牛百叶和猪杂碎了。成了财主,先炖一锅牛百叶!”
白蚂蚁这时落在后边,正在跟儿子白石头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们面前,跟白蚂蚁说:
“怎么样老白,等我成了财主,还让石头给我捏脚!”
白石头脸上含笑,似对捏脚生活仍有留恋,但白蚂蚁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妈曹成,等你成了财主,我也成了财主,我安有让自己儿子,给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去捏脚?”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觉得白蚂蚁说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现在怎么努力,也回不到过去的风云时光了,不禁叹了一口气。当晚睡觉,大家遭劫。一群qiáng盗蒙着脸,打着呼哨,旋风般地到了跟前,来搜我们这些迁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阵,为首一qiáng盗露出脸来,原来竟是汲县蛤蟆屯我的一个大表兄,名字叫瓦碴。当初曹丞相撤离延津、屯兵汲县时,瓦碴曾是曹的“新军”。后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随过来。一开始表现不错,后战场上怯阵,犯臆症,被曹丞相斩杀。现在露出脸来,见是曹成和我们,不但不恨,不去报千年之前的斩杀之仇,反倒喝住众qiáng盗,对曹成纳头便拜。事后他对我说,当初多亏曹杀他,以杀正人;那一刀下去,杀掉了他童年时期就潜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条坚qiáng的好汉,现在竟敢以剪径产生。曹也认出瓦碴,对他千年不忘恩义,十分感动,满面流泪:
“现在哪里还找得着这样的义士!”
接着又摆出过去丞相派头,对瓦碴说了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着,诺诺答应。曹又为了把他和我们这些一般流民区分开来,在向瓦碴介绍众人时,把我们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说“这也是跟我一块去延津的”,然后单独介绍了一下袁哨,说这就是过去的“主公”,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顾不得记因为沈姓小寡妇刚结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个揖,叫声“主公”,叉手站在一边。袁哨见曹成不记前几天的仇,介绍时将他单独提出来,与众人分开,也很感动,情感回到了前几天一块与曹咬耳朵分吃馍星的时候;也上前呼应曹成口气,摸着瓦碴的背说:
“有这样的壮士,何愁将来不能起事!”
瓦碴又对众人作了个揖,看亲戚情分,又单独摸了我一下头,将抢到的散碎银两,又还给我们,食指与中指放到嘴里打声呼哨,众人又呼哨而去。qiáng盗走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说是一场虚惊,又倒头睡觉。这时惟有曹成与袁哨睡不着,仍在激动,两人团在一起,唧唧哝哝,重温过去当丞相与主公的旧梦。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jī叫。
但到第二天jī叫,曹、袁倒了霉、jī叫时,沈姓小寡妇开始捂着肚子喊叫。曹、袁没睡觉首先听着,忙跑上去嘘寒问暖,被沉一人一个大耳脖子。众人起来,烘上火,才知道迁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着、用膝盖顶着,让瞎鹿将手伸到肚皮上揉着、让别人在旁边看着都不顶事,又眼见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听说沉怀了孕,瞎鹿二话没说,照沉脸上就是一耳光,说:自迁徙以来,我们虽是夫妻,在同一条路上,但之间并未沾染过,你怎么会怀孕?你这孕从何而来?没有我的参加,你私自怀孕,今后让我在世上怎么活人?接着又朝曹、袁两人脸上一人掴了一耳光:妈拉个×曹成、袁哨,刚才你们听见我老婆喊,脚不沾地跑过来,嘘寒问暖,肯定没安好心,我看jian夫不是别人,就是你们二位中间的一个!接着又朝白蚂蚁脸上掴了一耳光:×你妈白蚂蚁,当初曹、袁唧唧哝哝搞同性恋,他们搞不搞同性恋,亲不亲嘴摸不摸屁股,gān我们何事,你王八蛋出主意,让俺婆姨到中间去离间他们;我当初就跟你说过,俺婆姨过去与曹、袁有沾染,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复燃;你说不要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复燃不了,看,复燃了不是?你知道不会复燃,你家女儿也初长成,都十六岁了,何不带来派她到他们中间?……瞎鹿转着圈地掴人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大呼冤枉。孬舅,猪蛋刚从梦中惊醒,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但也忙爬起来边揉眼睛边维持秩序。猪蛋把杀猪刀从怀里掏了出来,孬舅喊:
“谁再嚷,我挖个坑埋了他!”
瞎鹿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着老婆的衣襟,让她jiāo代到底谁是jian夫,是曹成还是袁哨。沈一边吐酸水,一边啼哭。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这时,一道红光飞驰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红光是一群火把。火把里夹杂着呼哨。大家吓得筛糠,以为又遭土匪抢劫,都暂时顾不得谁是沈姓小寡妇的jian夫,都头扎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责骂,忙将散碎银两往沉裤肚子里塞。等红光到达,开口说话,大家才松一口气,原来来者不是土匪,而是当今皇上、灭元建明的开国元勋朱元璋。朱元璋坐着八人大轿,轿前轿后被一群手持练棍和刀叉的和尚拥着。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挂着兔子,衣服上镶着金边。朱把躲藏的众人召集在一起,问:
“你等众人在此喧哗什么?朕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作,没想到五更jī叫,刚刚想入睡,就被尔等嚷醒,你们该当何罪?别说是皇上,就是一般性首长,首长入睡,众人也得跟着赶麻雀,你们不赶麻雀,倒像麻雀一样闹嚷,你们对得起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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