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2)
我家离大槐树三十二里。小的时候,月牙高高,喝饱了玉米渣子粥,浑身暖忽忽的,肚里“晃里晃当”的,我常和一群无赖玩童在树下捉迷藏。朱元璋来了以后,我和爹娘就在这里告别,踏上了迁徙的征途。记得那天人山人海,哭爹喊娘。一开始大家不知这里要迁人。朱一到我们家乡,就赶紧声明,说这次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大家,请各级官员不要扰民。接着挨门挨户通知,定于某月某日在大槐树开会,说兄弟刚上台,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大家见见面,开个会认识一下;凡是到会者,每人发四两鲜豆腐。大家欢呼雀跃,都想到大槐树下见见新皇上和领领鲜豆腐。但在开会之前,朱皇上身边有人泄密,说开会的目的并不是见面和发鲜豆腐,而是要迁人。要把热乡热土的乡亲们,迁徙到千里之外的延津。大家都很吃惊,人心立即大乱,集体拒绝开会和见面。这时朱一边追查泄密的人,查出是一个癞头和尚,在和当地一舂米的老妈子偷情睡觉时,一时忘形,顺嘴说出来的。朱立即大怒,将癞头和尚和老妈子抓起来,就地正法;一边又说,癞头说对一半,迁人是要迁人,但与开会无关。现在明确规定,凡是来开会者,一律不迁,不到会赖在家里的,一律给迁出去。大家放下心来,才又踊跃来开会。但等大家到了会,才知朱又改变了主意。凡是到会者迁,不到者倒在家平安无事。人群立即炸了窝。但在我们来开会时,并不知道朱在跟我们玩猫匿,来时都兴高采烈和兴冲冲的。多少年后,我对朱的这种做法仍耿耿于怀,认为这种猫匿的办法,不符合正规政治家的风范。何况是在我们天真儿童捉迷藏的地方。这时朱不在意地一笑,说:
“捉迷藏不也是玩猫匿吗?大人与小孩,政治和游戏,都是相通的。”
说得我如梦方醒,与他抚掌而笑。
开会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当时朱正双腿骑到树杈上,准备人到齐之后,向人们发表讲话。朱见我到得早,向我笑了笑,接着拍着树身问:
“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答:
“槐树呀。”
朱:
“知道多少年了吧?”
我:
“看这粗壮样子,有三五百年了吧?”
朱用烟袋敲了一下我的秃头:
“小子,还是年轻呀。三五千年了!”
又问:
“知道是谁种的吗?”
我摇摇头。
朱得意地笑:
“知道你就不知道。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开山始祖,轩辕皇帝栽的。他是俺二舅!”
我不知道轩辕为何人,但听朱的口气,肯定是个大人物,顿时也觉得树和朱的了不起。从此以后,朱不必说,单是这树的伟大印象,一直在我头脑里保存。它那伟岸的身躯,在风chuī动下蠕动;他那葱茏无边的树盖,如集市上牛肉车的大红伞。由于树的伟大,我在这树下告别爹娘,也觉得我走上迁徙之途不凡。有时说顺了嘴,我也对人说,轩辕就是我二舅。与大的人物攀扯到一块,顺口撒撒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方面,都未能够免俗。比如,一些我挺尊敬的人,我觉得他们在我心目中已经够伟大了,可他们见了我,还常说一些另外伟大的名字,以不经意的口气,说别人如何如何啰嗦,非要约他吃饭;或者与哪一个女影星跳过贴面。跳过贴面还对我骂:×,我嗅着她怎么有一股味。弄得我在他们身边,更加感到压抑。伟大的树,伟大的人,伟大的女明星,如果你们整日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更觉得自己会变成甲壳虫。幸好,一年秋天的一天,我到内陆某地去,碰到一件使我吃惊的事,才校正了我这种委琐心理。据当地人讲,在一个小山沟,一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曾在那里栽了一棵狗尾巴树。我听说后,心向往之,非要去看一看。到山沟一看,果然葱茏茂盛,上头挂着红的狗尾巴果。我站在狗尾巴树关,“啪”地一声照了一张相。这时过来一个捡驴粪蛋的对我说,×,别照了,这棵狗尾巴是假的。我很吃惊,差点把他打成反革命,说:狗尾巴怎么会是假的?难道他没栽狗尾巴吗?捡驴粪蛋的说;栽是栽了,可没过三天就死球了,这是偷换了一棵新的。我面对着新的狗尾巴,不禁“吃吃”乱笑一阵,觉得心中无名的解气。狗尾巴是假的,大槐树焉知一定会是真的?别人可以顺嘴乱说,我为什么不能顺嘴乱说?朱可以把轩辕说成他二舅,我与朱不同,我离轩辕很远,我离曹成、袁哨很近,所以我也把曹当成我姑父,把袁当成我的表姨夫,并且作为文字,写在了前一节的开头。大家既然都这样,所以我对朱的话也没有太当真。可朱仍骑在大槐树杈上,用右手在眼前搭一个肉檐沿,在看人的集合,从早晨集合到中午,大槐树下方圆百里,已集合了百十万人。潞、泽两州,除了正在死的,正在生的,其它凡是能走能爬的动物,都集合到了这里。人声哄哄,尘土蔽日,像一个庞大繁杂的骡马市,朱骑在树杈上,对用一个小猫匿,真能把这么多人集合起来,显得很兴奋。他甚至感觉灭元建明,当家作主,他已得到民众的承认。胖头鱼带一帮和尚在树下站着,众军士手执长矛在周围拉散兵线站着。看人逐渐到齐,胖头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