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5)
“瞧你那熊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你的德性。路上你东一言西一语尽欺负我,我孤儿寡母,路上不方便,怕你使坏心,没有理你;现在到了延津,不用再走路了,我还怕你何gān?我明白告诉你,赶早收起你那胡涂油蒙了的坏心,好多着呢!(多像《红楼梦》里人的口气!)”
又说:
“再敢这么闹,我告到皇上那里,说你调戏民女,qiángxx未遂,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把孬舅噎了个大拐脖,半天愣在那里,gān瞪眼说不出话。我当然幸灾乐祸,乐不可支。这无疑替我出了气。孬舅的yīn谋没有得逞。我是他yīn谋中的一部分,他大的yīn谋没有得逞,当然我也跟着解脱了。但我不敢把这高兴露到面上,怕他打我。沈转头抱孩子走后,他向我摊手:
“看这女人,看这女人,多么不讲良心!我照顾了她一路,到头来她这么说话!”
我赶忙也装出同情的样子,跟着他唉声叹气。
既然到了延津,大家就准备卸下包袱、铺盖、讨饭盆之类。这时大家又疑惑:
“既然到了延津,怎么没人欢迎我们?不是一到延津,我们就成了蒙古王爷和财主了吗?那些奴才和佃户都哪里去了?”
连皇上身边的胖头鱼也疑惑,对朱皇上说:“这是延津吗?既然是延津,县官怎么不出来迎接呢?不迎接流民,也不迎接皇上吗?”
朱也把手伸到帽子里搔痒:
“是呀,怎么不出人呢?别是弄错了吧?”
胖头鱼拿地图,用军用尺子量,又用电台联络,果然错了,这不是延津,而且还不是延津没有走到,而是已经穿延津而过,白白多走了一百里。胖头鱼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错了错了,走过了,怪我没用尺子量好,开始往回走吧!”
听说走过了,大家一下泄了气,都怪胖头鱼不负责任,害得大家多走一百里路,不,多走一百里,再往回折一百里,不成二百里了吗?连朱皇上都白了胖头鱼一眼。但朱皇上说,既然大家成千上万里都走了,哪里还差这二百里。既然错了,再打他也是错了,大家原谅他吧,往回折吧。再往回折,县官肯定在那里迎接了。接着又宣布,明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再给每人发二两豆腐。大家听了皇上的话,又听发豆腐,心里的气总算平了。于是将队伍掉回头,吃完豆腐,再往回折。这时大家又犯了考虑,既然我们已从延津穿城而过,而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可见延津也不怎么样。于是路上议论纷纷。
终于,延津到了。朱皇上领着我们,进了延津县城。一个县官,领着两个执水火棍的衙役,后边是一群穿著破衣烂衫人,跪拜在路旁,迎接我们。等皇上过去,县官即站起,领着衙役和那一群人,跟在皇上身后,夹在我们之前。我们这才知道,县官不是迎接我们的,只是迎接皇上的。
当天晚上,我们十来万流民,露宿在延津影剧院后的广场上。这天夜里大家很兴奋,说露宿街头只是一夜,从明天起,我们就是财主了。孬舅心头,自沈姓小寡妇不再理他,他丢爪就忘,开始把心思转移到事业和如何当财主上。他说等当了财主,什么女人找不到,哪里还在乎一个沉。能找沉,算是看得起她,没想到这臭×不识抬举。当天夜里,他开始做如何当财主的梦。半夜突然jīng神,独自一人跑到城外,开始察看哪一块土地肥沃,好等明天分田分地时跑马占据。看到天明,回来情绪有些低落,说这里没有好地,不像潞、泽两州老家,良田千顷,泥土肥沃油黑;这里到处是盐碱、huáng沙和大坑。但又说,地虽差,但只要地多,成了财主,就不怕,可以广种薄收,收获仍很可观,仍可以蓄几个小。
第二天,召开大会。会场上挂着横标:“祝捷大会”、“庆祝大会”、“庆祝流民与住地户胜利会师”等等。皇上、胖头鱼一gān人,坐在台上,县官、衙役、一群破衣烂衫的原延津人也坐台上;我们这些流民在台下。这时我们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皇上把我们迁徙延津时,是说让我们来做王爷和财主的;怎么一到延津,皇上和县官与延津本地人坐到了一起,一起坐到台上,我们这些王爷和财主,倒坐在了台下?皇上一讲话,我们更感到惊诧。这时的皇上不同于迁徙途中的皇上,似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严厉,十分有尊严,与我们好象不认识,好象是陌生人。他说:感谢大家的意志力,响应当今的号召,从千里迢迢的潞、泽两州家乡,来到了延津。好男儿四海为家,哪里huáng土都埋人。哪里是故乡,从此这里就是故乡;哪里是亲人,从此这里就是亲人。大家到了这里,就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jīng神,在县官和延津人的领导下(什么?),把延津建设好。用多长时间呢?三年五年不成,十年八年不成,二十年可以了吧?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过了二十年,只要大家把破坏殆尽的延津建设好,到时候我再来看大家。皇上说完,台上人鼓掌。我们在台下虽然也跟着鼓掌,但心里已很懵懂。接着延津县官讲话。县官一讲话,我们彻底明白了我们这次迁徙的目的。县官说,欢迎大家来延津,Welcometoyanjin。我会说几句英语,也会说几句俄语和法语,我是开明的,我也是新来的。当初延津县官出缺,皇上让我来,我是不来的,但皇上劝了几次,我不来不行,于是就来了。几百年来,这个延津历经兵灾、人灾、天灾、地灾,几十万人的延津,只剩下台上数得过来的这么十几个人。田地呢,由肥沃的良田变成风沙和盐碱。再这么下去,延津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原。圣上圣明,没有扔下刚打下的江山不管,于是就动了迁徙之意,就在我之后,有了你们这些来人。当然,你们也经历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你们辛苦了。但我明确告诉大家,辛苦还在后边,延津现在已经成了赤野千里,一盘散沙,一切都要在我们手里重新把它建设起来。我们要遵照皇上的旨意,在二十年之后,重新把延津建成美丽的富饶之地,那时欢迎皇上重新来看一看。我们眼下的任务,就是把十万流民分成组,由台上这些老延津人带着,去开垦茺野,去治沙治碱,去种庄稼耕地,去纺花织布。我顺便介绍一下,台上这些延津人,都是延津的财主,都是延津的jīng华,历经那么多灾难,穷人早都饿死了,剩下的都是富人。现在又迁来一些穷人,要由这些富人带着,重新把家乡建设起来。接着就又用大槐树下组织迁徙的办法,由军士围着,让我们分几十次排队,喊“一、二、三”,报告,单数的向东,双数的向西;单数的归张财主,双数的归李财主;再排一队,单数的归孙财主,双数的归王财主;再排一队,单数的去挖河,双数的去治沙;再排一队,单数的去烧碱,双数的去煮盐;再排一队,单数的去种棉,双数的去纺花;再排一队,单数的去捉鳖,双数的去捉虾……这样摆布来摆布去,我们炸了窝。皇上、县官,你们这是gān什么?迁徙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说好我们是来做主人、做王爷、做财主,怎么一到目的地,我们就又成了别人的奴才、长工和开荒垦地、吃苦耐劳的奴隶?我们原想来做人上人,怎么又成了军土围着的阶下囚?我们本在潞、泽两州老家,几十万人启程,路上历经灾难、磨难,剩下十来万人,来到延津,就是为了这个?大家炸了窝,喊的,叫的,哭的,闹的,埋怨的,想逃跑甚至想反抗的,杂乱了一广场。但大家都在刺刀和长矛之下,有什么办法?十来万我的乡亲,眼看着被可恶可厌的延津人瓜分了。延津所剩无几、破衣烂衫的几个土财主,之间还为挑肥拣瘦我们相互口角甚至动怒;有的财主还在指指点点我们流亡队伍中的妇女。沈姓小寡妇周围,已围了好几个土头土脑的延津人,甚至想动手动脚。沉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脖儿拐。沈姓小寡妇、孬舅、我三个人,这时也被瓜分了。孬舅去开荒,沉去纺花,我去给一个烂眼圈的财主放牛。我们三个这时成了亲人,拥动的人群中,相互用眼睛招呼。孬舅因要反抗,脚手已被军士重新用绑腿带子绑上。他跺着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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