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 然后
二十年后,皇上朱元璋重游延津。这时朱头发花白,腿脚已有不便。这时延津已良田千顷,鸟语花香,人民丰衣足食,过着路不拾遗的太平日子。皇上甚感幸慰。他指着这一切对儿子说:
“怎么样,二十年之前,到处是风沙和盐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只好用迁民的办法。不迁民就没有今天的鸟语花香。迁民是个好办法!”
儿子忙说:
“皇上圣明!”
接着县官给皇上汇报工作。朱眼睛已有些花,戴上老花镜,凑到县官脸上看了半天说:
“我记得二十年前不是你当县官嘛!”
县官忙跪到地上说:
“那是我父亲。”
朱:
“老人家哪里去了?”
县官:
“他已作古,临死时还喊‘吾王万岁’!”
朱感叹不已。县官汇报,说二十年前从潞、泽两州迁民十万至延津。在垦荒、治风沙、烧碱煮盐、种棉纺花过程中,冻死、饿死、bào死、病死、打架斗殴死、无缘无故死的共六万。二十年后,延津变成这个样子。朱这时说,为了一个事业,总是要死些人。从长远观点看,死些人不要紧,死了还会生。现在已有多少人口?县官答,二十多万。朱拍了一下巴掌:这不结了!汇报结束,朱去参观古迹。中午吃饭时,朱突然问起迁徙途中几个熟人。县官答,大部分都已作古。问到孬舅时,县官:
“孬老先生已经作古,临死孤身一人。”
问到沈姓小寡妇,县官:
“她老人家也已作古,留下一孩子小麻子,已长到二十多岁,在县城东街卖肉!”
皇上这时有些感慨。突然又问起我,县官答仍在。皇上便想见我。县官赶忙派衙役去找。可惜那天我推着小车到外地卖碱去了,衙役们没有找到,回复皇上。皇上又感慨:
“一个老朋友也见不到了。”
又问:
“他还是孤身一人吗?”
县官:
“是。”
皇上:
“应该关心他的生活,给他找个老婆。”
县官忙说:
“zh!”
卖烧碱回来,我有了老婆。
第二年生下孩子。孩子一岁会跑,两岁会说话,五岁会拾草,七岁会骂架。十岁开始在独轮车前牵一根绳,随我到外乡卖碱。人家问是哪来的卖碱的,小的倒着跟我一样的蒜瓣脚,代爹答道:
“延津的,大爷!”
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1)
六指从县城剃头回来,带回来一个重要消息。像往常一样,一有需要告人的事情,他把剃头挑子、推子、刨子、锛子、刀、锯、剪、叉往家里一扔,就开始在村里挨门挨户地乱跑。跑起来像吞了一块热红薯的狗,兴奋,急切,慌乱,腿脚四处弹踢,四处乱跑,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热薯吞吞不下去,吐吐了可惜。只有兴奋和急切留在脸上,脸上憋得青白,往下滴豆粒大的汗珠。等事情过去或平静以后,六指不激动了,你摸着六指的膝盖,与他促膝谈心,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感叹,迷茫,着急半天说:
“从何说起呢?……”
是呀,从何说起呢?当时我和村里所有人一样,比如和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白石头白蚂蚁父子、瞎鹿、沈姓小寡妇一样,认为六指是个很笨的人,连个事情都表述不出来。有消息带回来,等于没消息带回来;或者说还不如不把这没消息的消息带回来,让大家白白跟着着急,事后心里又很不踏实: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孬舅或猪蛋,往往上去就踢六指一脚:
“从何说起,是啥就说啥,嘴里怎么像噙了条xx巴!”
我当时也想上去踢他。但等我长大成人,与一些有教养有知识自己或别人都认为他们很了不起的人混了一阵后,我突然觉得我们在大清王朝时错怪了六指。是呀,事情从何说起呢,小到一芥尘埃,大到人、骡子、马、地球,任何事情都圆圆忽忽,从哪里下嘴是好呢?我感到我也突然变成了六指,我所经历的任何一件事情,也都无从说起。大家问我那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往往像一条吞了热薯的狗,惭愧而又茫然地说:
“从何说起呢……”
当然,立即也会有诸如孬舅、猪蛋一般的人来责备或蔑视我,如同大家突然一块回到了大清王朝。当我哪天突然遇到一个如我般的笨嘴葫芦般的同胞,我会感到特别亲切。与他相互抚摸着膝盖,一言不发,看着看着,就相互感动得热泪双流。当然,这是顾影自怜。当时我们对待六指,就是用脚踢他。但越是踢他,他越是着急,嘴里越发说不出话。替他着急半天,我们也只好叹息一声,孬舅把手中的劈柴棒子扔下,说: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这次六指从县城回来,肯定带回来比往常更重要的消息,因为他跑得比平时快,嘴里吞的热薯比平时烫,比平时多。最后全是憋的,村里人家还没跑完,人就憋倒在一家猪圈里。泼了半天泔水,才将他泼醒。醒来更不会说一句话。大家于是知道,延津,我们的故乡,本来风平làng静,现在发生了六指所容纳不了的事情。村长白蚂蚁立即做出决定,让他的通讯员白石头到县城打听一下,路费和出差补贴由六指、瞎鹿和我三人分摊。但没等白石头上路,在县衙门里当捕快、皂隶和刽子手的袁哨回来了。他手执通红的刽子刀,比划着给我们说,再停几天,延津要发生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太后要到我们这里了!
太后,不就是慈禧叶赫那拉氏吗?我们立即欢呼起来。是太后吗?没弄错吧?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怎么会到我们延津来?她是来视察,还是来考察?是专门来与民同乐,或是顺便路过?是泛泛看一看,或是专门来研究一个问题?是坐轿或是骑马?是吃jī或是吃鸭?……
夜里一村人没睡。当然,这不是一村人的问题,一村解决不了;也不是一县的问题,县里解决不了。最近我有幸见到一位有知有识又自认为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一直到四十五岁,还在独身;有许多好事者船载以入,替人家着急,背后总议论人家。最后大家取得这样的共识:这个问题,决不是一个部一个省所能解决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中国所能解决的问题,必须报告联合全国新当选的秘书长加利,让加利在常任理事国之间想想办法。告诉德奎利亚尔都不行,必须加利。太后在我们延津人的印象中,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她绑着两个冲天辫,打着胭脂,每天吃柿饼、红烧肉和口香糖,不敢想象她也会每天蹲在屎坑上撒尿,拉又臭又硬的屎,每月换一次月经条等等。刽子手袁哨不识趣,这时以一个有别于我们的知情者告诉我们,其实太后也没什么,据他们官府内部相传,无非是一个满脸核桃皮的老太太。袁说过这话,差点被我们打死。白蚂蚁这时很激动,在打谷场背着手走来走去,要以一个村长的身份,对这突然而至的国家大事,做出一个决断。从上午走到下午,他决断了,让通讯员白石头挨门挨户通知:各家洒扫庭院,迎接太后的到来;每家再制一面大清王朝的国旗,挂在门前。大家还没来得及洒扫庭院,他又让通讯员挨门挨户通知:洒扫庭院之前,先开一个村民大会,让大家民主发言,看除了洒扫庭院之外,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这个会开起来就长了,从太阳落山弄到jī叫三遍,男人们抽烟抽得屋里像着了大火。除了洒扫庭院,别的还有什么呢?无非是再扫扫灶台和茅坑,教育教育各家的猫狗,疏导疏导院中的蚂蚁,将麻雀轰走,将燕子留下;将蝉轰走,将蚂蚱留下;等等。白蚂蚁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