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麻子,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的小麻子,也被众人的情绪给感染了。怕仍然怕,紧张仍是紧张,但仍从容,镇定,见大家欢乐,情绪也乐观许多,说:

“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

小安子:

“现在后悔也晚了,谁让你调皮捣蛋,参加太平天国,与太后作对?”

小麻子:

“不是后悔参加,而是后悔调皮不够。过去我小时候,十分会调皮;一当了大王,不知怎么调皮不到地方了。据说历史上许多皇上,贵族出身,十四五岁上台,就会捉弄大臣,在大臣的肚皮上画上箭靶she着玩;我到底是瘟疫之中产物,贫民子弟,咱不会玩这个。就听了贵族曹成建议,选了一次美,也没选出什么乐子!下次再这样,一定学得调皮一些!”

小安子一笑:

“你哪里会调皮,你哪里懂政治!”

然后指着小麻子问众人:

“听他讲的话,还嫌祸国殃民不够,他该杀不该杀?”

众人声如怒cháo:

“该杀!”

小安子一挥手,袁哨拴着红绸布的大刀迎面就上去了,小麻子脑袋被劈成两半,一半仍留在腔子上,一半落到了我盘子里。事后,袁哨一个劲后悔:

“这次没劈好,这次没劈好!”

小麻子被杀,人竟不倒,腔子里冒出许多黑烟。黑烟成瘴气,向四处弥漫。很快,漫得刑场对面看不见人,气味似大葱,大蒜,臭狗和臭狗屎。离他近的,很快昏倒,离他远的,争相逃命。逃命过程中,呼爹喊娘,寻子觅爷,相互践踏,死者无数。等大家掩埋这些死者的尸体时,又一次大骂小麻子,骂他死了也不给人民安宁,继续祸害百姓。于是将小麻子bào尸数日,以解民恨。

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 然后

一九九○年,延津给陈玉成修了个纪念塔;在当年慈禧下榻处,重修了一个行宫。后人对这两个人感激不尽,多亏他们在大清王朝这段历史,延津才不致有空白。现在有人到延津来,现在的领导人便向人介绍:一、慈禧某年某月到这里来过;二、这里是陈玉成就义处。有了行宫和纪念塔,来延津视察的领导人,又多了一个可以参观的去处。

第四段 六○年随姥姥进城(1)

孬舅自当了村的支部书记,一扫多少年的愤懑之气,在村里耀武扬威。本来不识几个字,但穿著一身列宁服,挎一杆塑料大头帽钢笔。当然,刚当支书时,平易近人,不耻下问。常说:

“其实我在这位置上也不一定合适,还不是时代使之然?”

但当着当着,就有些支书的样子了。他说:“天转地转,没想到还有今天。”

或说:

“妈拉个×,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曹成、袁哨等封建地主分子,见了他腿就打飘。娘们小孩见了他也不敢仰脸说话。孬舅说:

“你可别真惹急了我,现在不比往常,现在我说挖个坑埋了你,真埋了你!“

孬舅当支书三年,额头正中央起了个大疱。一开始不是大疱,是个红点,孬舅没有在意;后来红点发展成红豆,小疱,大疱,大若核桃;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据说,里边藏的全是飞蛾,何时红肿处一破,小白蛾就从里边飞了出来。听到这种谣传,孬舅十分生气。一次村里放电影,放电影之前,孬舅讲话:

“妈拉个×,说我脑门上这个疙瘩里有飞蛾,有什么飞蛾?你觉得是飞蛾,它就是飞蛾?疙瘩长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凡是大人物,身上总有些异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明确告诉你们,里边藏的不是飞蛾,是智能,是马列,是搞好延津和咱们村的一整套办法!”

会后孬舅与我走到一起,还气恨恨的。我问他:

“头上这大疱,到底疼不疼?”

孬舅说:

“疼倒不疼,就是时常有些痒。”

孬舅知道我在历史上曾给人捏过脚,触类旁通,便时常叫我去给他捏大疱。一开始捏不到痒处,孬舅有些发急,后来总结出规律,才使孬舅安心。捏脚气主要是捏、搓、挤;捏大疱主要是摸、搔,或用手指头弹。我给孬舅摸大疱,孬舅头冲外在大炕上躺下,倒栽葱,将头搭拉在炕沿上,将大疱亮在明处,让我摸。摸一阵,孬舅舒服地哼哼,这时孬舅说:

“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对,对,就是它。”

有时怕我不耐烦,还说:

“放心捏,别以为吃亏,不是什么人,我都让他捏的。”

我说:

“孬舅,我没有嫌吃亏。”

后来到了六○年,因为闹饥荒,全村饿死许多人,因我以前给孬舅摸过大疱,孬舅给了我一团生面吃,我因此没有饿死。所以我当时捏得很用功,很起劲。与领导在一起,只要用劲卖力,最后总吃不了亏。当时与我竞争想给孬舅捏疱的,有好几位:剃头匠六指,他说他多生的一根指头,就是专为领导搔痒的,捏疱的,毛遂自荐,想给孬舅试试。封建地主曹成有一个女儿曹小娥,也跃跃欲试,仗着是个女的,有几分姿色,有事无事,常往孬舅身边蹭。另外还有沈姓小寡妇,白蚂蚁之子白石头(他说他也曾给将相们捏过脚,什么东西!)等等。我听到这些消息,有些紧张;孬舅见许多人争着gān这差事,态度也不像以前了,我再给他摸疱时,不再与我聊天,说宽心话了,只是放心地、理所当然地闭目享受。一次还是我沉不住气,问:

“孬舅,听说有好多人,也想来给你摸疱呢!”

孬舅半睁开一只眼,漫不经心地说:

“唔。”

不再说话,然后用一只眼睛瞄我,瞄得我心里很不踏实。后来大鸣大放时候,围着他要摸疱的人一哄而散,都转脸去揭露他;摸疱的只剩下我自己。孬舅这才有些感动,拍着我的肩膀说:

“老弟,我算认识你了!”

所以才有六○年那团生面。

大鸣大放时,孬舅村支书已经当了七年。大家总结他七年,给他提了不少意见:一、七年长大疱,疱里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不清楚。说里面是智能,谁个清楚?焉知里面不是yīn谋?(袁哨在会场角落黑影里说:三国时魏延头上就长了一个大疱,就是反骨。)开会从来板着脸,与老婆同桌吃饭,都无笑脸,心里到底想的什么?老婆对你都有意见。二、当支书养成习惯,与人远,与jī猫狗近;见人不说话,见了它们倒眉笑眼开,是什么yīn暗心理?jī猫狗不懂人性,知道什么?你刚给它们笑完,转脸就杀了它们煮煮吃;它们地下有灵,也不会饶你。哪天夜里你不折腾到两三点?将jī鸭放到锅里游水,然后把人家煮了吃。三、村里不能放电影,一放电影你就讲话。一讲话就情绪激动。平时不讲话,一到放电影就讲,一讲就很长,就激动。心里到底想着谁,非在这场面讲?四、过去爱放屁,当支书以后本性不改,也爱放屁。当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什么不可以;过去是被窝里放屁,独吞;现在呢?不同以前,觉得自己身价高了,屁也重要了,一放屁,就到裤裆里抓一把,把屁抓出来让别人闻;别人在你身边,不闻不好,闻也不好,使多少人为难;最后弄得你一到哪里去,人家都担心你放屁,弄得你身边不敢站人!五、在仓库里站着拉屎。六、在办事的地方当众撒尿。七、作风问题,村里到底搞过多少妇女?不清楚;为什么妇女见你就抹香脂?谁家女人漂亮?地主家女人漂亮,你阶级立场难保多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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