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47)
大鸣大放下来,把孬舅批得瘦了一圈。站在人前,天天流汗,最后患了尿频毛病。孬舅在大会上做检查,说一不会自杀,二承认事实。过去调皮一些,没想到积怨甚深。大疱问题,曾给县里韩书记汇报过。当时没讲反骨,只讲是不是飞蛾。韩说,延津这地方,盐碱沙滩,穷山恶水,历来不好呆,别说你,我身上也到处起大疱小疱;又问:我是外来的,水土不习惯,长疱不奇怪,你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喝延津水长大的,怎么也长起大疱?我说:我哪里是本地人,也是当年瘟疫之中从大槐树下迁徙过来的,当年你站在延津街头迎接,怎么给忘了?韩恍然大悟,摸了摸我的大疱,笑了。当时韩无责备,我也无在意,没想到里边除了飞蛾,还积了些民愤。下边有人喊:不要拿韩做挡箭牌,韩在县城,也正在被轰。孬舅答:这就对了,韩浑身长疱,正在被轰,我头上一个疱,轰一轰也没什么;说不定一被轰民愤泄尽,疱就下去了呢。大家笑了。放屁问题,承认做得过分。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放屁没错,场合不同,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份。要饭的放屁,别人无非是嗤笑,总统在出访答谢宴会上放屁,就造成不良的国际政治影响。身份不同,屁也不同,忘记了自己是一级领导gān部,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与jī猫狗亲近,与人疏远,是旧习难改。过去在历史上,并无当过支书,只是一个屠宰手。屠宰当然不能宰人,主要是宰动物。过去的习惯,宰动物之前,总要给动物说一些好话,一是使它温顺,冷不防给它刀子,在双方和睦的情况下,在使它心情愉快的情况下,在使它痛苦小一些的情况下,将它送到极乐世界;二是请它原谅,死后到yīn间不怪屠夫,只怪脱胎换骨不对。长年积习,一时难改,现在当了支书,还无改掉过去屠夫习性,所以一见动物,就上去温顺;承认这里温顺是不温顺,温顺里边有冷风,有冷气,有yīn森森的东西。以此类推,也可以反证中我见了人横眉冷目,其实就是与人亲近,心里不包藏祸心。这是好心一片,天地可鉴,请大家不要误会。我见人不笑,说明心里是阳光,对大家满意,没有使坏,没想到招来大家的误会。怪我以前与人群相互通气不多,相互不了解,才造成这种情况,责任在我。放电影讲话,心中无鬼。要说心中没想到其它娘们,这不现实。不想别的女人的男人,除非他有病。想都想,到具体gān,就有个胆略、时间和责任心的问题了。从某种意义上说,gān的比不gān的好,gān的比不gān的光明,不gān只是琢磨人家,心理更yīn暗。我是属于后一种,如果说有什么yīn暗的话,我在这点倒有点yīn暗。孬舅母在下边听到孬舅时常想别的女人,哭了。孬舅说:小孩他娘你不要哭,你仔细回忆回忆,你就没想过别的男人吗?包括你摸不着的电影男明星?孬舅母啐了一口唾沫,不再哭。至于女人为什么见我就抹香脂,原因不太清楚。也许是心里也琢磨过我吧?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该去问那些抹香脂的女同志。在仓库站着拉屎,在办公的地方当众撒尿,确有其事,承认,但是偶然,不是每天都在仓库办事地点拉屎撒尿。今后也保不准不拉不撒,尽量注意就是了。请大家原谅。
大家接着又一阵轰,孬舅又解释。这种会天天开到深夜。这天深夜,我又去给孬舅摸大疱。孬舅会上总出汗,身体越发见瘦,已瘦得像一把gān柴;脸也显得瘦,把疱衬得更大。孬舅唉声叹气倒栽葱躺着,我给他摸疱。
我说:
“孬舅,你在检讨会上的表现,还是不错的,通过这种会,大家对你有重新认识,以前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孬舅高兴了,爬起身说:
“哎,哎,你说我谈这几点,够不够上记者招待会的?你以前在曹丞相身边呆过,见过这场面。”
我说:
“够,够!世界上有些大人物,也就这样子了。”
孬舅自得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这一帮xx巴头脑,还不好对付?不能对付他们,我这十来年的支书是怎么当的!等着吧他们,有初一就有十五,初一不会老初一,十五不会老十五。啥时不鸣放了,不轰了,我再收拾你们这帮鬼东西。什么猪蛋,什么白蚂蚁,什么瞎鹿,什么白石头,包括地主分子曹成、袁哨之类,也蠢蠢欲动了,曹小娥街里见着我,也不抹香脂,也不掉屁股了。等着吧,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我吃了一惊:
“孬舅,半天你在会上说的不是真心话?”
“你呀你呀,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我整天尽说真话,还搞什么政治?”
我点点头,觉得过去一个杀猪的孬舅,搞了几年政治,真是一切成熟粗通。看来搞政治也不在年龄,不在文化,不在以前从事的职业,曹丞相、刘邦、朱和尚、樊哙、张良,都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在我对孬舅赞叹时,孬舅这时又突然幼稚了,草jī了,重新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叹一阵气,问:
“唉,我来问你,这么闹腾一阵,不会把我的支书闹腾掉吧?”
我:
“你怕闹掉?”
孬舅:
“怎么不怕,岗位一掉,任你万能,也是白搭,从此名不正言不顺。大臣怕皇上,不就这个道理?心里不见得服他。”
我:
“你的支书是谁任命的?”
孬舅:
“姓韩的!”
我拍了一下巴掌:
“是呀,既然你做支书是县里姓韩的任命的,不是村里几个毛人让你当的,现在几个毛人闹会能闹掉?”
孬舅恍然大悟,猛地从炕上爬起来,拍着我脑瓜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那么多大事能考虑,这一点小弯弯怎么没想通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明白放心了!看你小子只会摸个大疱,谁知心里也有些小毛贼!”
从些对我另眼相看。孬舅又逐渐jīng神起来,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身体又有些见胖。鸣放的间隙,他抽空到县城找了一趟韩书记。韩书记也正在县城被人鸣放,身体瘦得像只剥皮jī。据他说,大家鸣放他làng费的口水,攒在一起,可供全国人民喝一天了。他以为现在大家都不理他了,见孬舅仍来找他,心里有些感动。一感动,jī又还原成没剥皮的样子,又在孬舅面前拿出了过去县领导人的架式。他害怕群众,不害怕自己的部属。他问:
“你来gān什么?”
孬舅:
“我来看看你。”
韩心里一阵温暖。他掏出两支烟,递给孬舅一支,自己一支,两人燃着烟。孬舅:
“老韩,我来问你,他们轰我们到底有个完没有了?这样一来,谁高兴了,地主反动派,曹成、袁哨、小蛤蟆,这些人,蠢蠢欲动。”
韩用指头点着孬舅的头:
“脚下还是这片土地,头上还是这片蓝天,事情会起变化。从古到今,从中到西,事情没有不变化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听明白了吗?老孬?”
孬舅没听得大明白,听得懵懵懂懂,但他点点头,吸着烟屁回了村。回去后虽然仍然挨轰,但知道事情肯定会起变化。
三个月后,事情果真起变化。以前鸣放放下不说,追查以前鸣放中的反革命语言、反革命分子、右派、右倾、反攻倒算分子。孬舅拍了一下大腿:真是舍不得孩子打不着láng,舍得孩子找到láng。你们轰吧?有什么屁都放出来,回头再跟你们算总帐。过去你们都围着我,头上一有大疱,什么六指,什么曹小娥,什么沈姓小寡妇,白蚂蚁之子白石头,都要给我摸。如果我不挨轰,真以为你们是一片好心;一轰才知道,原来你们是一帮子毒蛇,肚子时憋着一肚子坏水,不给你们一个倒肚子坏水的机会,不知道你们活得这么憋屈,现在全倒出来了,咱们一条一条理一理吧。原来你们×了我十几天娘,现在轮到我来×你们,要×足,×够,×个鲜亮和颜色给你们看看,还有地主分子曹成、袁哨,过去总以为你们老实了,改造了,原来你们贼心不死,没有一天不想翻天。你们翻天要翻到哪里去?要翻到三国吗?还当丞相做主公吗?县里韩书记这时也jīng神抖擞,曾坐小吉普车来了一次,见到孬舅就用手刮他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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