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怎么样老孬,情况起变化了吗?”

孬舅不好意思笑:

“变化了,变化了!”

韩:

“我当初说的明白了?”

孬舅:

“明白了,明白了,再不变化,我就要上吊了!”

韩:

“不要上吊,上吊是白上吊。你上了吊,现在谁来给他们划右派?”

这时开始划右派,划右派有指针。本来韩书记给了孬舅两个指针,说:

“屁大一个村庄,给两个吧!”

孬舅专门上县纠缠韩:

“别看屁大一个村庄,坏人挺多,给六个吧!”

韩:

“这不是卖酱油,可以讨价还价。省里给我的指针也不多,也很紧张!”

孬舅:

“那就五个!”

韩:

“四个!”

孬舅:

“四个半!”

韩“嘿嘿”笑了:

“你呀你,四个半就四个半吧,半个为右倾分子,其实和右派一样,名称不一样罢了,谁还能把他当成人民内部,其实还是五个!”

孬舅领了四个半指针,兴高采烈回村。回来就开大会,发动群众,像以前鸣放一样,继续鸣放;无非以前是鸣放孬舅,这次是鸣放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曹小娥、沈姓小寡妇、白石头等。最后又加上一个猪蛋。本来没有猪蛋。猪蛋在上次鸣放时也没大的动作,只是随cháo流提过几条意见。但孬舅说:

“把他加上,很难保证他在鸣放时没在背后煽yīn风点鬼火。就是没煽风点火,肚子里也对党不满。肚子里有,和说出来,其实是一样的,甚至比说出来的还坏,还yīn暗。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猪蛋比曹成、袁哨坏。当年我当支书,他拿着杀牛刀与我在街上追,抢这个位子。现在我坐了七年,虽说打发他到山上凉快,难保他肚子里不生蛆!”

于是,把猪蛋加上。动员会开过,开始白天黑夜开批判会。历数几个人的条条罪恶,要把我们重新推到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几个人加起来的罪恶,肯定比一个孬舅的罪恶大。群众倒了向,开始真心诚意地批判几个坏人。批判之后,开始落实四个半指针。曹成一个,袁哨一个,孬舅首先这么定。他们本来就是地主分子,现在再戴上一顶反攻倒算帽子,合情合理。何况作为地主分子,鸣放中也有言行,也猖狂反攻,你们不戴谁戴?但曹成、袁哨大叫委屈,说孬舅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他们在鸣放中说话最少,现在说话多的还没戴帽,怎么说话少的倒戴上了?孬舅说,谁让你们是地主分子呢?地主分子就不同于普通老百姓,地主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鸣放是让群众鸣放,是让你们鸣放吗?你们夹在中间鸣放什么?你们鸣放一句,就顶群众鸣放十句、一百句,将你们的话放大一百倍,会上数你们说话最多,就该先戴帽子。曹成说:

“老孬,不能这样,历史发展到今天,不能你一得势,就把人往死里整。想当年我在县城当“选美办公室”主任时,是如何对待大家的?品肉,住宾馆,剃头,搔痒,捏脚,chuī喇叭抬轿子,都想着大家。现在你一得势,如何对我这样?我当年是如何对待你的?”

孬舅不吃这一套:

“当年,当年你也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把我们当成劳工出卖,你里边就没有私心?背后就没吃回扣?我才不相信。你这个人,我认识得很清楚,表面忠厚老实相,其实心中藏jian;表面为了群众,心中打自己的小九九。你的女儿曹小娥,也不是什么东西,当初掉着屁股要给我摸大疱,鸣放一开始,见面连人也不理,不是右派是什么?这次你不当也行,让你女儿曹小娥当吧!”

曹成忙说:

“我当我当。她一个闺女家,如果一当这个,今后如何嫁人?”

曹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这时袁哨又提出:

“老孬,咱们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我的情况跟曹成不一样,不能和曹成一个待遇。”

孬舅:

“怎么不一样,鸣放时你不也很积极?”

袁哨:

“鸣放时我是说过几句错话,但我的阶级和曹成不一样。当年土改划成分时,就把我给划错了!”

孬舅:

“怎么划错,你还不是地主?走遍天下都知道你袁哨,现在还想逃脱?”

袁哨:

“在大清王朝时,我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刽子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杀人吃碗饭,应该算无产阶级,如何把我划成地主?这是一个历史误会!”

孬舅想了想,觉得袁哨说得有道理。但又说:

“你是当过刽子手,但也当过主公呀!现在咱们按主公那一段说,不说刽子手那一段。”

又拍拍袁哨肩膀:

“老袁,既然已经是地主分子了,再加一顶反攻倒算帽子,也没什么,虱多身不痒,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放心,我心里的重点不在你!”

连哄带劝,将这顶帽子给袁哨戴上。接下去两顶半帽子,白石头一顶,六指一顶,猪蛋半顶。本来孬舅想给猪蛋一顶,六指半顶,但猪蛋犯了混,拿着牛刀在街上追人,好说歹说,只好给他换成半顶。白石头、六指是右派,猪是右倾。这时孬舅感叹,主要是指针不够,不然瞎鹿、白蚂蚁、曹小娥、沈姓小寡妇,也都该戴一顶。既然该戴而没有戴,这些人自然对孬舅感恩戴德。曹小娥当天晚上抹了一脸香脂,就往孬舅身上蹭,想看一看能否再让她捏大疱,正好被孬舅母撞上,兜头吐了她一脸口水。对四个半戴了帽子的,孬舅开始实行管制,叫木匠做了一个五斗橱,让五个人每天下午往五斗橱里钻,一个屉格一个。屉格的面积与一个人大小相等,像当年孬舅埋人挖的坑一样,坐不能坐,蹲不能蹲,只能像狗一样蜷缩着。人不是狗,腰肢没那么柔软,一个小时蜷缩下来,出一身淋漓的臭汗。猪蛋钻了两次,开始拿牛刀不钻。其它四个就有意见。孬舅看着猪蛋手里的牛刀,劝其它四人:他是右倾,你们是右派、反功倒算分子,不能同等对待;他可以不钻,你们必须钻。又说,你们钻不钻?你们不钻,我就让木匠再做四个猴箱让你们钻。猴箱更小。盖上盖子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忙说,我钻,我钻。从此四个人钻,一个月下来钻得骨散筋软。一见橱子就毛骨悚然。不但见到特制的五斗橱怕,从此见到所有有格子的东西都怕。孬舅何时不顺心,一指五斗橱,几个人像猴子见了耍猴人的皮鞭一样害怕。对鸣放中一般提意见的群众,孬舅与对待四个半人不同,一律采取宽怀大谅、既往不咎的方针。人民内部矛盾,毕竟与敌我矛盾不同嘛。凡是提过意见的,每人踢一下屁股,就可以过关。大家在打谷场上排队,撅着屁股争抢让孬舅踢。孬舅踢不过来,就让我帮着踢。我专拣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屁股踢。也许踢得有趣,逗得大姑娘小媳妇掩面“咕咕”乱笑。说:

“这小xx巴玩意!”

踢完屁股,大家解散。这时孬舅突发奇想,让大家又重新排队。他从踢屁股中得到启发,要给大家量嘴。刚才踢屁股像军队一样站成方队,现在量嘴变成一排,全村男女老少,一共站了五六里路。量嘴时嘴要抿着,不能打哈欠。量嘴用木匠的墨线和软尺。量了三天,量完。加在一起,换算成米、公里、市里,共有一点五公里,三里。孬舅拿着市里数,知道全村一千多口子嘴的长度总和。于是召开群众大会,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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