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孬舅:

“不论英雄,先说办法!”

曹:

“那个不难,那个不难。”

孬舅:

“怎么不难?好好一亩地,现在离参观剩下两天,怎么能使一亩地打十万斤粮食?看来我是要率先上吊了!”

曹:

“你不要怕,喝下这壶酒,保你明天亩产十万斤!”

事到如今,孬舅只好喝下。但这英雄酒喝下,头脑立即发大,晕晕忽忽。这时眼泪汪汪,混淆了是非,开始与曹称兄道弟,说:

“曹老兄曹老兄,事情难办。都觉得当人物头是好事,现在我才觉得不是好事!”

曹也眼泪汪汪,与孬搂着膀子:

“这我知道,我也gān过这个。当时的摊子比你还大!”

孬舅承认:

“那是,那是。”

从清早八点喝到太阳偏西,两人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曹才趴到孬的耳边,说出了拯救万民与孬舅的方针大计。孬舅听了,如梦方醒,立即从酒中醒来。仔细想想,仍觉得曹成说的不错。这时虽然清醒了,知道拉开自己与曹成的身份区别,但仍禁不住拍了一下曹的肩膀:

“老曹,老曹,你真是个gān过政治的人!”

曹“嘿嘿”笑,说: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什么锦囊妙计?曹只问孬舅一些话,就将问题解决。曹问:

“你说,亩产十万斤,可有可能?”

孬:

“狗屁,根本不可能!”

曹:

“这话要是别人说你,你信不信?”

孬笑着摇头。

曹:

“你说别人,别人可信?”

孬:

“大家都种庄稼,谁信这×话!”

曹:

“韩书记信?”

孬挠着手:

“韩无种过庄稼,不知信不信。”

曹啐了一口唾沫:

“别说韩,就是×也不信。一亩地十万斤,十万斤雪白的大米,堆到一亩地里,看能堆几楼高?你不信,我不信,大家不信,大家又这样搞,这就是政治。明白了吗?老孬!”

老孬没明白,坐在那里纳闷:

“既然大家都不信,大家又这么搞,这能起个什么作用呢?”

曹:

“起个引导作用,给人一个理想。有理想我们才觉得有奔头,我当年怎么搞的‘望梅止渴’?”

孬舅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脑门,“哈哈”笑了。可忽然又犯愁:

“这我明白了。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后天来人参观,我怎么应付!”

曹叹口气:

“你到底年轻。道理都明白了,道理之下还不知道办法吗?”

孬舅窘迫地摇摇头。

曹愤怒:

“一亩地产不了十万斤,还堆不了十万斤吗?”

孬又恍然大悟,猛拍自己脑门,“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当是过一回家家吧!”

然后在曹额头上亲了一下,回来开始发动群众,往双井那亩地上堆粮食,堆麦、堆谷、堆雪白的大米。群众见拿粮食堆家家,也觉得好玩,于是像当年支前和土改时分地主家财一样,大家喜气洋洋,齐心从村中仓库往双井堆粮食。全村一千多口子,男女老少,挑的挑,背的背,抱的抱,搂的搂,推的推,拉的拉,还有老太太把粮食放到自己的小脚背上。人在路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像成群结队的蚂蚁搬家。孬舅站在土岗上看队伍,拿草帽扇风,说:

“亩产是不是真的,这gān劲总是真的!群众是发动起来了,引导作用是有了!”

然后表情严肃。突然又灵机一动,跳下土岗,指挥大家在双井堆粮时,把五谷杂粮堆成五颜六色的图案。雪白的大米衬底,上边是huáng的玉米,红的高梁,绿的绿豆,紫的芝麻,红的红花,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苏联产的huáng油,拼摊成许多美丽的图案:五角星、红旗、国徽、玉米穗等。一亩方圆、三层楼高,看上去像一个嫩huáng、松软、可口的大蛋糕,颇为壮观。这蛋糕用秤一称,整整十万斤。从第三天起,邻县、邻省、邻国的人都来参观。小蛤蟆摇身一变,由过去的炼钢总指挥,成为现在的卫星总指挥,一扫过去的晦气,喜气洋洋地跟在旁边。大家看了大蛋糕,都jīng神振奋,赞不绝口,都说,照这样闹下去,闹不了几年,也就共产主义了。世界上就没有苦难、剥削和压迫了。为表彰孬舅卫星放得好,韩书记评孬舅为劳动模范,授予他模范村长、群众的好带头、模范党员等称号,并授予他一个三级劳动勋章。孬舅将这些奖章、奖状,都挂在胸前,整天迎接来参观的人群。一个月下来,把孬舅累坏了,人瘦了一圈。一天晚上,参观人散尽,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倒栽葱躺在炕上,让我给他摸大疱,他闭着眼睛说:

“看来当模范并不难!”

又说:

“看来当模范也不易,累死我了。我现在明白了,像韩书记往上的人,整天为群众操劳有多累了!”

第四段 六○年随姥姥进城(3)

白蚂蚁,曹小娥,成了我们村的炊事员。村里弄过大蛋糕,开始办大锅饭。亩产十万斤,还不办大锅饭吗?据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把政治比作大蛋糕,一个国家,各种民族,各种党派,各种人物头,几亿人,一个麦一道缝,一个芝麻三道棱,一个人一个禀性,利益点各不相同,要把大家拢在一起,不出事,长治久安,就要搞一个大蛋糕。蛋糕大了,利益就好分割,方方面面都好照顾;蛋糕小了,横切竖切,大家的利益都满足不了,大家就会有意见,就会闹事,就要眼红,就要造反,就要闹革命;反革命当权,革命是革反革命,革命者当权,再闹革命不就成反革命了吗?就像俺们村,双井有现成的万斤重的大蛋糕,香甜可口;这时不办大锅饭还等什么?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想吃哪一块,就切哪一块,大家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更能提高觉悟和jiāo流感情。吃了饭拍拍肚皮,就可以像野狗一样四处转游,没有家务,没有负担;因为没有家务和负担,家庭中没有经济利益,夫妻、妯娌、公婆儿媳之间,都失去矛盾点,家庭中也其乐融融,尊老爱幼,和睦相处,对国家、集体、个人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当然,作为一个家庭,家庭中的妇女们,一下失去矛盾点,没得可闹,反倒感到寂寞和无聊,不习惯,不适应;但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也就只好这么活下去。总之,一切都来自大蛋糕,一个大蛋糕,可以解决诸多思想的、情感的、理论的、现实的问题。一九九五年秋天,两位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王国的洋人,看了这本《故乡相处流传》,出于对延津的好奇,探头探脑用公费来延津看一下,以解任何人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好奇心。他们来到我们村里,孬舅、猪蛋、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沈姓寡妇、曹小娥、白石头、白蚂蚁等,围着与他们说话。他们先问了一些人间趣事,然后大家开始问英国人。曹成问:英国最近怎么样,还是梅杰花心在哪里搞吗?他们说:还是他们在那里搞。这时瞎鹿提出一个问题:六○年时,英国是否也合了大伙?两位英国人对问题的跳跃和转向有些措手不及,迷茫地摇了摇头。瞎鹿不解:那时毛主席让合大伙,你们怎么不合大伙?弄得两位英国人也胡涂了:是呀,我们怎么不合大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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