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52)
大伙建在村正中路南牛家祠堂里。一个百米大锅,里边每天熬着热呼呼的大米粥。方圆百米的大米粥里,到处在冒着气泡。大伙房旁边,是一个有名的臭水坑。臭水坑有一亩半大,水很深,很黑,很臭,上边常漂浮些死狗、死猫、死猪的泡得发涨或腐去半边身肉的尸体。一九六○年这年,我两岁,因去看大伙房做饭,不小心曾掉到这坑里被淹死过一次。至今记得我那死去的灵魂,与一帮死猫死狗死猪的灵魂挤在一起,不舒服极了。大伙房除了熬粥,也做gān饭、馍馍、枣糕、豆饼、捞面条、烙火烧、包子、饺子、馄饨等,但是每顿都有腌萝卜条。饭就是这些饭,但大家可以敞开肚皮吃。一到开饭打钟,大家听到钟声,每人拿一个碗盆,排队领饭。领了饭蹲在臭水坑旁边“稀溜稀溜”吃。大家吃饭时,伙夫白蚂蚁常用围裙擦着手,来到大家中间:味道怎么样呀?大家说:不错呀白蚂蚁。这时地主分子袁哨用讨好的口气说:
“这疙瘩汤是怎么做的,面筋甩得像jī蛋花,个个不沾连!”
白蚂蚁:
“别管怎么做的,反正是利口呗。”
袁哨:
“就是利口呀白师傅。”
大家对白蚂蚁比较满意。但我一次偷看白蚂蚁做饭,发现他一边揉面甩面,一边拔自己的胡子,把胡子都插到面里了。另一个伙夫曹小娥,青chūn年华,长得如花似玉。她那鹅huáng般嫩的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至今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九九二年这年,我利用公出私自拐到家乡一趟,在臭水坑边,又见到了曹小娥。我以为她已变得徐娘半老,皮肉松弛,口中有臭味,嗓子吵哑,谁知她仍是那样鹅huáng般的白嫩,让我吃了一惊。这青chūn不老的阿物。对白蚂蚁去食堂,大家没有议论。因为白蚂蚁说,他家祖上,曾有做饭的,手艺是祖传,看这疙瘩汤做的。就像小蛤蟆说他家祖上炼过铁一样,一说祖传,大家立即信服;但对曹小娥去食堂,大家议论比较大。有人说是曹小娥父亲曹成上次双井大蛋糕献计的结果,有人说是曹小娥本人偷偷给孬舅摸疱的结果,议论不一。当然,计也献了,疱也摸了。不知从哪天起,我再去孬舅家给他摸疱,发现曹小娥已羞羞答答在门板上倚着,孬舅母在一旁红着桃样的眼睛垂泪。孬舅倒栽葱在炕沿躺着,见我去了,说:
“你回去歇歇吧。“
又对曹小娥说:
“不要羞答,不要怕她,上来摸吧。现在不比往常,她再捣乱,我也头栽葱把她吊起来。要求一个挂满胸章的领导人,能跟要求一个普通群众一样吗?只要他能把事情办好,管谁给他摸疱哩!”
于是,曹小娥就上去捏,我就尴尬地回去歇着。说来也怪,过去曹小娥倒是一个憔悴少女,自给孬舅捏疱,才开始变得如花似玉。后来曹小娥便当了炊事员,我便成了偷看炊事员做饭的一个黑孩。对于曹小娥当炊事员,大家有议论,孬舅说:
“议论就让他议论。议论有两种,一种是善意,一种是恶意;前一种可以接受,从善如流;后一种就要坚决打回去,当它在摇篮里往外爬时,就上去掐死它!”
于是在一次村里放电影之前,公开讲话:
“妈拉个×,又想犯轰我时候的毛病吗?头上长个大疱,找人摸一摸,又成问题了。大疱问题,不是已经澄清了吗?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怎么现在又出问题了?是谁在煽yīn风点鬼火?大疱是正确的,找人摸摸就犯了法吗?你有本事,我犯法你给我铐起来,我跟着你走;你把我铐不起来,我就要继续让人摸。还想轰我吗?还想让我再造几个五斗橱吗?”
又说:
“再说炊事员问题,让谁去当炊事员,是个工作安排问题,人家当炊事员不合适,你当就合适了?指责别人不合适的人,本身就是拈轻怕重。这事允许议论,但再议论也是白议论;我当支书做不了这个主,我还当它gān个xx巴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就是这样!”
大家见孬舅发了火,都发了慌,风向又倒过来,包括一些议论过此事的人,也纷纷上去劝孬舅:
“算了老孬,没人议论!”
“议论也是瞎议论!”
“顶多也就是开玩笑!”
“不能再做五斗橱!”
孬舅这才消了点气,说:
“一口铁锅一千多人吃,一千多人的嘴巴三里地长,老子一人为你们张罗,现在摸个疱安排个炊事员成事了!再闹,我把食堂解散了,不替你们操这份心了!”
大家说:
“有什么大家检讨,食堂不能解散。”
孬舅为曹小娥平议论,曹小娥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在那里站着,倒是他父亲曹成,这时有些洋洋得意。自从上次放卫星献计,女儿摸疱,他已好长时间没随袁哨、六指等人钻五斗橱了。别人钻,他可以不钻。他觉得自己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现在见孬舅为他女儿平议论,即使有些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这时另一个右派分子六指受曹成启发,也站起献计。但他一到说话,就像吞了一个热薯的狗,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半天才说:
“我赞成老孬与曹小娥好,gān脆,把事情公开,纳她个小算了!我不赞成大伙,我赞成老孬!”
六指一片好心,孬舅勃然大怒:
“什么,赞成我不赞成大伙,这不是把我和大伙对立了吗?我就是大伙,大伙就是我!什么公开,什么跟曹小娥好,跟她好你看见了?你这不是诬蔑、陷害、捉弄我吗?当初打右派,有的可能打错了,但总有一个是打对的,那就是你!真是六个指头搔痒,哪里多你这一道!”
接着,不顾可怜的六指苦苦哀求,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越描越黑),当即把他关进了五斗橱。
曹小娥稳稳当当做了炊事员。每天五更jī叫,起来洗脸,抹香脂,梳辫子,然后翻墙头跑到伙房与白蚂蚁做饭。后来又传出曹小娥与白蚂蚁有沾连的说法,但都不足为凭,大家没有在意,孬舅也没有在意。曹、白做饭,曹管红案,白管白案。另有几个小猴子负责从双井往大食堂搬运东西,将那五颜六色的十万斤的图案,一刀子一刀子切割下来,搬运回来,供曹、白在百米大锅里把它们变成吃食,然后由一千多张口将吃食“稀溜稀溜”吸进肚,在肚子里舒畅、消化、加工、排泄,直至变成各家各户茅户中的粪便。至于每天吃什么,拉什么,全看白蚂蚁和曹小娥的安排。他们让吃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拉什么。白蚂蚁做饭手艺高超,疙瘩汤做得不错,得到大家的共同称赞,曹小娥一开始不行,管红案就会做个萝卜炖肉。一次萝卜炖肉可以,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就不行了,大家就有意见了。只能萝卜炖肉?炖肉只能萝卜?白菜、芹菜、菠菜、裙带菜、豆腐、粉条、冬瓜、丝瓜、番瓜、北瓜、西瓜、huáng瓜、茄子、辣椒、豆角、元白菜,就不能炖了吗?可炖的名堂多得很,为什么非揪住萝卜不放?对曹的不受欢迎,正受欢迎的白蚂蚁有些幸灾乐祸。曹小娥这时有些惭愧,一次炖完萝卜肉,吃完萝卜肉,涮完萝卜锅,解下围裙,又到孬舅家去给孬舅摸大疱。这时两人自然不只摸大疱。孬舅说:你摸我一个大疱,我摸你两个大疱。曹小娥一来,孬舅就把孬舅母撵走;孬舅母一包眼泪,躲在窗户下偷听。这天两人摸过三个大疱,解衣宽怀,同枕共眠。被窝里两个赤身子拥着,曹小娥谈起了工作的苦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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