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你本来是笑得好看的。”

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啊!”

“你笑都笑了。”

“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都尽力不去看那女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笑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浸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

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

舅舅也对丹泊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哧把石盘挪进磨房,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麦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

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口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芯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

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不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

舅舅就把火烧在外边。

吃完饭,表姐又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又从磨坊里搬出gān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gān草上躺下,给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

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

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现在,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流动了……

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

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房,小心绕过他们gān草的地铺,顺着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

加上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格格一笑:“脱衣服睡!”

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

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做什么,舅舅去找那个女人。”

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

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

表姐说:“你敢!”

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

“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

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

第二年夏天,舅舅和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她的病已经彻底痊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来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

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地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

这年,表姐是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一十二岁了。

后来,表姐休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了。

红狐

这是chūn天,寂静中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驰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做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水向他作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睁开。

chūn天,万物都松驰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chūn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chuī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gān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chūn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jīng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gān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gān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chuáng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chuáng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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