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4)
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吃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
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槐树yīn凉,心里颇不平静。
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
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
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
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
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she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gān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gān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总是这样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枝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
“是你开的枪?!”
“我的枪法还不好。”
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
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
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
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座力蹾翻在地上。
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
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
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
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
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
“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小娃娃算是男人吗?”
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
丹泊就说:“那我娶你!”
表姐揪住他头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在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làng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
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
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在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个女人却又十分美丽。
丹泊问:“她还要割草?”
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
丹泊还想说什么。
表姐就竖起指头说:“嘘!”两个孩子就看女人割草。
那女人挥舞镰刀的姿式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前。女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
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gān什么?”
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
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gān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
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好?”这句话一段时间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后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锤、肉gān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chuáng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
丹泊说:“我去叫表姐。”
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头。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
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
“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割草的吗?”
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
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流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锤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树yīn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gān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时间。
麻风女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发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这女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勉qiáng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禾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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