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_刘震云【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第一章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làng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

费墨一九五四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chūn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

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huáng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料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跟火锅已经很接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种植人群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

第二章

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为吗呢?”

费墨:“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qiáng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chūn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

短短几年,严守一和费墨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

第三章

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贫。”

又点自己的嘴:“可它除了贫,还会gān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二月十一日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卑谦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dòng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度过的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是一家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还爱迁怒。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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