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_刘震云【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也坐下来看点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费墨:“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瓦特,瓦特知道吗?”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手机落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今天于文娟在家。”

接着将车从立jiāo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

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未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

第四章

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chūn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于文娟:“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chuáng上,除了gān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gān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gān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怎么又回来了?”

严守一:“把文案落家里了。”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我把手机也落家里了。”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bī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第五章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慡。严守一:“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

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明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xdxcháo,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电视台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电铃一响,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沈雪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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